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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心

时间:2007/8/5 作者: 邓三君 热度: 79737


  石诚忠!
  
  独自静处的时候,总想起这个人,和这个听似铿锵,看似憨厚的名字。
  
  他现在怎样了?是不是像一片秋叶,被那无情的风刮到一个无人知晓的角落腐烂了?
  
  总在阴雨霏霏的日子,那最后一次与他见面的情景就浮现在我的眼前。
  
  一双打膝的深筒胶鞋,一身皱皱巴巴的衣服,又黄又稀的头发凌乱得像鸡刚扒过的一蓬稻草,一直散披到衣领边,蜡黄而又微肿的脸蛋,散淡无光的眼睛,像很久很久没睡过一夜好觉似的。
  
  走在象山大道,远远就看到了这样一个人。待我认定是他,喊他时,他反而有些木讷:
  
  “我……石诚忠,你……你是邓……书记?!”
  
  我们好像隔了几个世纪似的,他在原始森林狩猎,而我已进入了高度文明的城市。彼此认得是那么艰难。
  
  这一瞬,我怀疑起他是否还记得我以前对他的好处和我曾赊他的那辆“蝴蝶”牌自行车。话到嘴边却又换了一句:“你现在还好么?”
  
  明明看着他跟街上拾破烂的没什么两样,还是找话问了这么一句。
  
  “嘿,嘿,”他憨憨一笑,老样子,话少,只是多了一份傻气:“才,才出来呢。”
  
  “怎么,二进‘宫’了!”我十分惊讶,以为这几年他多多少少弄了几个,还指望他还帐呢。幸亏没张口,要不,又是黄腔了。
  
  索钱无望,又急于办事,不知与他怎样草草支吾了几句,便撂上了车。他好像是很有话要说的样子,站在那里不动。我勉强地挥了挥手,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铛铛地摇铃去了……
  
  认识石诚忠,还是在一家建筑企业做青年团工作的时候。
  
  这家公司刚刚招了80多名青工。吃饭时,一哄而来,队排得蟒长。这里面,有一个表现特别的人。当小伙子们急躁地敲着碗筷,或开心说笑嬉闹时,他总是默默地尾随其后,不声不响。轮到打饭,才听得到他那粗声粗气的声音:
  
  “六两饭,一个豆腐,一个肉。”
  
  然后端着堆得像一座小山似的海碗,往食堂外边木料堆上一蹲,虎虎地吃。上班下班,头总微低,眼光落在离脚尖不远的地上,直直走,像有想不尽的心思。再漂亮的女孩子从他身边擦过,也从不瞅别人一眼,似乎禅心极深。
  
  一天,我在水池洗碗,他来了,站在身后。
  
  “来洗吧!”我侧身挪出一个位子。
  
  他伸过一只手,接碗水,唰唰地洗,还扬了一口进嘴,咕噜咕噜,又吐出来。好像还留了一半在嘴里,便干脆沽沽地落进了肚里。
  
  “请问,你叫什么名字?”许是因为自己做青年工作的缘故吧,总喜欢主动找人说话。
  
  “石诚忠!”这回答干脆得就像一面掷地的锣,没一点多余的声音。
  
  “哦——你就是石诚忠啊!”这几天总听说有个叫石诚忠的,这里组合也不要,那里组合也不要。当时听到这消息,就想见见这人,原来就是他呀!
  
  “怎么啦?!”他回过头,脸色死灰,像是谁把他的名字放在脚上踩了一通似的。
  
  “不怎么,不怎么,”我生怕他误解,连忙说:“早听说你的名字,只是,只是今天才对上号来。”
  
  我对他笑了,笑得很自然。实说,在此之前,这人就给了我一个并不坏的印象,反倒喜欢他不多言、不趋附的性格。
  
  过了数月,公司领导为石诚忠的事头痛。说拿他没法。说这家伙一定很坏,哪里都搞不成器。说干脆让他自谋职业。甚至有的说把他除名算球!
  
  这时逼近年关,是建筑业的淡季,许多家远的人早已放假回去。单身楼更没了几人,一向热气腾腾的“和尚居”陡然冷落,格外孤寂。
  
  到食堂进餐的人就更稀少。
  
  打饭出来,一眼见他蹲在圆木上,吃过,一碗水端在手上,一勺勺往嘴里喂,懒散地打发着时光。
  
  “小石,”我走拢去问,“你没回家?”
  
  说不清出于责任还是怜悯心,我坐到他的身边。
  
  “唉,哪里有家哦!”他把勺子往碗里一荡,水花溅了一地。
  
  “怎么,你没有家?你是孤儿?”
  
  “与孤儿有什么两样!”他痴望着地上的那方水渍。
  
  “那你家,你的家呢?!”搞了大半年的青年工作,还是头一回关心起同龄人的家庭。
  
  “你,你是哪里人呢?”他无语,我又问。
  
  “南漳的。”
  
  “南漳怎么会招到荆门来的?”我知道招工是分地域的。
  
  他望了望我,很心重地又将眼光落在地上。
  
  “我看你这人蛮好,不是那种假情假意的人——。”他埋下头,喃喃地说开了自己的身世。
  
  原来,他出生南漳,父母离异,很小就把他送给了与南漳交界的荆门栗溪供销社的一个职工家庭。后来养父养母又得了亲生儿女,对他一日不如一日,就弄到了互不相认的地步。
  
  难怪我问他是哪里人,他连栗溪都不肯提及呢。
  
  “你说,哪里有家,母亲嫁了,父亲娶了,我能回到哪里去?!”
  
  我的心酸得难受,眼直想流泪。再看他时,他的表情居然与往常并无两样。也许是小小年纪就饱尝人间冷暖,从没感受过人间欢乐的缘故吧,感情就像一股暗流,怎样涌也不外露。
  
  我更喜欢他了,真正地。我直在心里说:开年,一定找事给他做!
  
  4月的一天。我喊住他:“你想干活么?”
  
  “想啊。”我蛮以为他会十分高兴,狂叫一声“OK!”的,他却怏快地说:“谁要呢?!”
  
  “我给一队队长说了,他要你!”
  
  “可……可我会搞不长的”他讷讷地说,“上次在4队搞不了几天就不要我干了!”
  
  “为什么?”
  
  “没车,老迟到。”
  
  “买一辆沙!”
  
  “唉,说来不怕你笑,连吃饭的钱都没有,还有钱买车!”
  
  难怪别人总不要他呢,承包了的,谁愿意谁迟到?可他没车也是实呀!步行怎赶得上自行车、摩托车呢?我的眼光落在了我的“蝴蝶”车上。我在机关,出门少,可用可不用;弟弟上学,骑不骑无所谓。我这样想着,便说:
  
  “那么,就骑我的车吧!”
  
  “你的车?!”他眼睁得从没有过的大。
  
  我知道他的心理:公司领导懒得管他;承包头头看他寒碜,瞧他不起;成天寡言少语,同事都懒得缠他。我的话,他难以置信的。
  
  “这样吧,这车买回来没两个月,很少骑,只当赊你,行不?原价176元,等有了给个一百一二,好不?”我怕他难为情,这般说。
  
  “好,我一定还你钱!”说过这话,车就换主易姓地吱吱跟他走了。
  
  这刻,我的心好酸,就像嫁了女儿,不知她的命运将会如何。
  
  后来,我到市政府写书去了,再也少见他。有次待我到公司才知他被拘留,正在受审。罪行是伪造木材出口证。
  
  听到这些,我怨死他了:好好的事不做,偏偏去充当鸡鸣狗盗之徒!唉,聪明倒是聪明人啊!说他到印刷厂摸来了铅字,自己拼了版;说他仿照木材出口证的开幅、字体、颜色在家搞土法印刷;说他还用干肥皂,雕刻出了林业局的公章……这些都是聪明人才想得到干得出的呀!可惜,他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这会儿,他若在眼前,我肯定要冲去扇他两耳光,骂他个痛快的。这样想后,心里又隐隐作痛:会判他多少年呢?这么一个孤儿,一个无助无济的人,他将来的命运又会怎样呢?
  
  不久的一个中午,我去公司收拾剩物。这点东西一提走,便与这家公司毫无瓜葛了。
  
  天下着雨,朦朦细雨洒在身上正消暑。推着自行车上坡,拐过弯就看到曾经装过我的“和尚居”了。
  
  这时,一个老头模样的人从门洞里走出。
  
  “石——诚——忠?!”走近,我格外惊奇。
  
  他瘦了,黄了,下巴上面的两片脸已布上好大把年纪才会有的沟槽。头发削得只剩下些短桩桩,像羊啃过的一地草。
  
  几个孩子光着上身,赤着脚在雨中的空场上玩泥。而他却还像在过冬,厚厚一套皱巴巴的带里衬的中山装罩着他那微微筛糠、永远走不出冬天似的虚弱的骨架。
  
  我站在雨中,一任雨的淋涮。雨水从光滑的头上滚落到眼里,又顺耳沟流进了脖子。这时,我说不清挂在脸上的是雨还是泪。
  
  看他这样子,哪里还有勇气去揍他骂他哟!我心软了,软得像一团棉。
  
  他呢,他看到我傻了眼,怔怔立在那儿,像木偶。一手抱着脸盆,盆里装着些小东西;一手提着一兜衣物,身边还躺着一个大大的背包。
  
  这样的姿态静止了好一会儿。
  
  “你怎么啦?”我真不知说啥好,他太叫人失望了。
  
  “拿东西。”他像是我知道一切似地不再多话。
  
  “你的车,我卖了……钱也没了……等我出来,再,再还钱你!”他支支吾吾了一阵。
  
  “你,你怎么想到搞那些事呢?!”此刻,我只想亲自听他说说为什么放着正正经经的事不干,却去搞歪门邪道。
  
  他没开口,脸色灰白。僵持了几口烟的工夫。我说:“这么多东西你怎么弄得去?!”
  
  说着,我不由分说地把背包往车尾一卡,说:
  
  “走,我送你!”
  
  我们边走边谈,这才知道,我给他介绍的那份事,一个月都没做出头。原因是为了一面墙的做法,跟队长抬杠,就被炒了。他说他找公司领导,可领导不管。找工会,工会又无权。找共青团组织,他说,自我调走,就没人再接任……
  
  雨小了些,风又大起来,正是上班上学的时候,行人正稠。
  
  走到第一中学门前,一个个头不大的学生骑着“54”型大车,像一匹高大的洋马失缰似地飞奔过来,这来势凶猛的样子,我预感到不妙,果然那小子的车一头就撞在了我“百灵”牌的前轮上了。
  
  圆圆的轱辘,眨眼间变成了绞麻花,车还是新配不到半年的呢,我直叫苦。
  
  我不能送他了,好在离他要去的司法局已不太远。
  
  他把背包往肩上一挎,一手端,一手拧,望了一眼我,一句话没留就走了。望着他一架散骨的背影,想喊他,没喊出,只希望他今天进去,明日就出狱。
  
  这天回家,老想他。好可怜的人儿哟!为什么就没有人好好待他,温暖他呢?想着他走进黑暗的牢里的那刻,就想起在乡里见到的那种施鱼的笼子,人们把鱼从这头赶到那头,又从那边赶到这边,鱼慌了,就只好往笼子里钻,以为正好躲命呢,那晓得恰恰送上了小命呢……
  
  好长的时间没见到他了,真的几乎全忘了他。只是在算经济帐时,还清清楚楚地记道:石诚忠还欠一百多元呢!许是环境的变化或是时间的淡化,想起他时,心里再也激荡不起浪花。
  
  一个寒冬的晚上,家人煨在一屋看电视——那时,我把父母刚接到荆门不久。
  
  “笃——笃——”门连响两下,很轻。荆门这季节,风大,且怪叫,呜呜像鬼嚎得怕人;门也常被吹得砰砰乱响,总像有人在敲门。
  
  “咚——咚——”
  
  这会儿,电视里头没说词,风也驻了下脚,满屋都听清了这声音,倒是我母亲拖着步子,从她房里先我拐了出来。
  
  “你找……找谁呀?”她与来人问话。
  
  “这,这是邓书记的家么?”
  
  “哪个邓书记?”这头衔我好多年不曾有人呼了,很耳生,何况才接来不久的母亲呢。
  
  “就是邓……邓三君!”
  
  “哦!快,快快进来吧!”她热情地迎进了来人。
  
  听说我的名字,我把脑袋从里屋探出了门。
  
  “石诚忠!你来了?!”一看是他,惊了一下,指了指旁边的沙发,“你坐吧!”
  
  我还以为他来还钱呢,然而没有。
  
  我没像以前那么怜悯他了。对他的来访印象也不深刻。只记得在寒冷的冬晚,他穿件牢里发的薄薄的黑棉袄,一双解放鞋,除此之外再也记不起有什么特征。也许当时觉得看电视比跟他谈话更有意义吧,连他的脸色也没看清。
  
  他告诉我他出来后想做事,一直找不到,没人要。再是户口没地方落,原来的单位说他已被开除,不让落户。
  
  可能是我答应了他去跟他原单位领导谈谈的吧,但事后确没有到他单位去说。是因为与工作无关了,还是事忙而疏忽?只是在路上碰到他们单位的书记轻描淡写地招呼了一声,至于效果,从没过问。
  
  倒是我的母亲在吃饭的时候,问起过几次。
  
  “老大,那人的事你去办了没有?”
  
  “哪人的事?”我真记不起来了,悟了老半天。
  
  “就是那个怪可怜的,跟你年纪差不多的,那天晚上到我们家来的那个!”
  
  “哦——,您是说石诚忠呀!是的,我是要去说的。”嘴里这么说,却并没往心里去。
  
  时间过得真快。
  
  当我再见他的时候,就是象山大道的那幕情景了。
  
  那天办完事,回到家里想起了他,想起第二次坐牢又才出来他那寒酸的样子,一种被虚土埋葬了多年的善良的种子,经一夏的高温高湿,突然萌发。
  
  我想起了我的少年,想起母亲得病无钱读书,恨不得去抢钱的那些动机,又想起那晚他是带着怎样求生的心情摸到我的家门……
  
  他来找我,说明他对人生还寄托着希望呵,说明他还有着生的勇气。他该是问了多少路,七弯八拐了多少巷道才摸到我搬的新家啊!而我,却狠狠地将那根系着他生命的希望之线给掐断了。一个人在走投无路的时候,一定是想着他最相信,最能依靠的人的。是什么力量鼓舞着他来找我呢?不说明他还相信世界有真情在么?而我,我却伸出的是一双冷冰冰的,毫无血色的手啊!
  
  唉,他把我看着是光明是希望呢。一辆自行车换来一个人的心还不满足么?为什么总就忘不了那一百多元……唉,是我太残酷了呀,连那荧荧如豆的希望之火也给他吹灭了。
  
  要是我那次能诚意去帮他,他会再坐一次牢么?好似浪里漂泊一只破船,我非但没拉它拢岸,反而将它撑得更远了——我不知他因什么再坐牢,肯定与我对他的冷漠是有关的呀!
  
  人怕就怕无望啊!一个无望的人,还会怕死么?不怕死的人什么事又做不出来呢?
  
  唉,我们为什么要让那些人无望,而堕落毁灭呢?
  
  往床上一倒,我饭也懒吃,就这么想,总像有不祥之兆要发生似的,心里怪慌。
  
  他还会去坐牢么?或是想烦了去死?这个念头缠得我在床上翻来滚去,赶也赶不走。
  
  “老大,你怎么啦?”母亲看我焦灼的样子问。
  
  这一问,我倒想哭。
  
  母亲看我背过脸去,就一跛一跛地拐到了床边:
  
  “孩子,怎么啦?发生了什么事?”
  
  听到母亲一辈子都没变过调的,这般慈爱的声音,我真哭了。不是哭别人,而是哭自己。我说:
  
  “妈,你真好,要是人人都像你……该多好啊,妈——”说着,我坐起来,拉着她那双枯瘦如柴却很温善的手。
  
  为什么有的人只能得到爱,却不能给人爱呢?我在想。
  
  “怎么,孩子,你今天怎么怪头怪脑的?”她露出惊惑的目光。
  
  “妈,那位青年我又看见了!”我喘着粗气摇着她的手说。
  
  “在哪里?怎么样了?你帮了他没有?”石诚忠只到过我家一次,她却记得好牢,问了一大串。
  
  “他坐牢又才出来!”
  
  “又怎么啦?孩子,为什么?”我这才注意到我母亲头发里藏着一根根的银丝。她已是人生汪洋的另一岸头的人了。她一激动,身子直颤。
  
  我想我能像她那样善良地度过一生么?
  
  “你怎么不带他来,到家里来!?”她喘喘地说,一绺头发落到眼角。
  
  “我事急,没跟他多说,待我再找他时,他已不在了!”我的声音有点发沙,像小时打破了一只糖罐的孩子,惋惜不已地站在妈妈的跟前,等着受罚。
  
  “孩子,有什么事比一个人的命运更重要呢?孩子,一个人的命运往往就捏在另一个人的手上。他的祸福就看这个主宰命运的人有没有必要的同情和爱心了……”说着,她又拄着那根拐杖一拐一拐地走开了。
  
  望着她单薄的背影和僵直的下肢,我的泪又涌出来。
  
  母亲从来没打过我们,此时,我真希望她扬起那根拐杖狠狠地抽打我一顿,让我懂得爱心才好呢。
  
  这年,我满20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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