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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姐

时间:2025/7/8 作者: 山里狼 热度: 1288
  在兄弟姐妹中,大姐位居第二。而按照农村的习俗,不将女儿进行排次。所以,我也就从家中老五的位置跃升至老四。由于家境贫穷,兄弟姐妹又多,再加上大姐又是女儿的原因,大姐一生便与读书无缘,从未进入过校门。

  正因为兄弟姐妹多,母亲又忙着家活、农活,所以照顾弟弟的事,也就落在大姐的身上。大姐常常带着我们几个弟弟挖野菜充饥,采摘带棘的野花制作年糕,去山上摘地桥子、牛眼睛、乌饭子①等野果,吃的满嘴紫红、牙齿酸麻。闲暇时,就把几个弟弟关在厨房,将稀薄的红米汤熬成锅巴。有一次,老三不听话,总是捣乱,大姐就将他赶到门外倒闩着,老三贴住门缝边看我们吃又香又甜的米汤锅巴,边垂涎着,气得他三天板着脸不理大姐。

  大姐不光要照顾几个弟弟,还要负责拔兔子草、打猪草。不光要协助母亲打理家务,臼米、烧饭、洗衣服,还要协助父亲种菜、浇菜、挖地瓜、制作地瓜丝。大姐见啥做啥,样样得心应手,成了家庭不可或缺的劳动力。

  由于大哥逼近成婚年龄,邻村友人给他介绍了一位对象,家庭没有剩余的钱缴纳彩礼,父亲成天愁眉苦脸折了一小方块白纸,抓一点烟丝卷着,然后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卷成一支香烟,划一下火柴点燃—“叭叭”地抽着,吐出一缕缕白烟在屋子里飘散,苦思冥想又想不出妙招,悄悄地叹息着。突然,使劲地吸了一口香烟,火星四射,然后狠狠地将烟蒂扔在地上翻滚着,匆匆忙忙地做出决定:嫁女儿。于是,父亲仅凭媒人之言,就火急地将十六虚岁的大姐以六百六十元的彩礼嫁了。

  1967年冬天,大雪纷飞,银装素裹。父亲将年仅十七虚岁的大姐出嫁到二十华里外的坂头苏坑村。姐夫是孤儿,年幼丧父,母亲改嫁,由他的堂哥带大,便与堂哥住在一起。姐夫比大姐年长十四岁,也没有读过书,大姐极为抗拒这门婚姻,常常要死要活地向父亲要求退婚,父亲威胁她说:“你就是不去,也要砍成四块抬到苏坑去。”在说一不二的父亲面前,尽管大姐怎么抵触,也软化不了狠心父亲的硬心肠。

  大姐出嫁的前一天,满屋子楹联相映、宾客盈门,村庄里来了一支迎嫁队伍。有挑礼物的,有抬花轿的,有做媒人的,唢呐声声,鞭炮震耳。大姐站在三楼用一块米筛挡着脸,唱着《哭嫁歌》,边骂媒人与挑担客,边向客桌上撒地瓜丝、苦锥果,边伸出蜡烛盘向媒人倾洒烛泪,以发泄内心的痛苦。

  次日下午,大姐迟迟不肯下楼,经过亲人的多次催促,才姗姗走下楼梯,在厅堂绕着大红花被边走边哭道:“姐妹脚踏楼梯尾,兄弟买地买到福州街。姐妹走到厅堂地,兄弟雇奴又雇婢。”哭了三圈后,才被堂舅背到村外螺子坪的花轿里,大姐站在花轿里左手拿着红手帕捂着嘴巴,右手向送嫁的人群挥舞着,唱着《哭嫁歌》,声音沙哑,与父老乡亲道别,坚决不让花轿盖下盖子。轿夫抬着花轿小跑,媒人扛着轿盖追赶,送嫁队伍尾随。媒人好大劲才将轿盖盖上。我边哭喊边追赶了一段路,目送着大姐的花轿渐渐远去……这是王大厝的最后一台花轿,也是我人生唯一一次见到的花轿。螺子坪渐远的花轿,载走的不只是少女时代的大姐,更载走了某个传统农村最后的剪影。

  一周后,大姐的披肩长短发已盘起了发髻,从少女变成了少妇,从女儿变成客人。她第一次回到娘家,打开一个装着花生、瓜子、豆子、爆米花和糖果小布袋,一把一把的分给我们吃。接着打开包袱,摆着出嫁时,姨、姑、舅之类的亲戚送的陪嫁布料,说是给几个弟弟缝制衣服。她依然忙个不停地协助母亲打理家务,丝毫没有陌生的感觉。大姐住了一个礼拜对母亲说,家里没有经济收入,想养一头猪崽,已预约了抱猪崽日子,就回苏坑了。

  后来,大姐生了两子一女,次子体弱多病,常常半夜三更背他步行两华里外的花桥村看病。有时也会给孩子做些迷信。有一天半夜,外甥高烧不退,大姐又是熬药,又是点着火把向土地公求福保祐。走之前,吩咐我她求福回来要接应一句话。当大姐点着火把回到家。我立即按大姐吩咐的意思吞吞吐吐地接应,显得很笨拙。

  家庭的忙碌与儿女的拖累,大姐回娘家的次数渐渐地少了,居住的时间也越来越短,往往住了一两夜,就说孩子没人照顾,家里的鸡鸭猪没人喂,提起包裹走了。

  或许是独来独往惯了的缘故,姐夫往往会忽略对待亲戚的礼节,即使家来了客人,他也从不在乎。每天出门干活,换了鞋子,腰缠柴刀,一顶斗笠往头上一扣,就走了。从不与客人打呼,往往受到大姐的批评。有时,大姐会提醒他说:“妈在家呢!你也不打声打呼就走了?”姐夫才恍然大悟补充道:“妈,你在家休息,多住几天,我干活去了。”母亲也会回答说:“好,你也注意安全,早点回家。”从此,姐夫才渐渐地学会了礼节。姐夫虽然不大讲究礼节,却对大姐很好,忙时忙农活,闲时出门打工赚钱,在家帮忙做家务。姐夫处处让着大姐,家里的大小事也由大姐做主,日子过得不比人差。

  大姐与姐夫性格完全不同。她总是惦记着娘家,翻箱倒柜将陪嫁的布料全部往娘家送,倾其所有,补贴娘家家用、救济弟弟妹妹们。只是我见大姐的次数却越来越少了。

  于是,想念大姐成了我的期待,周末或送端午、送中秋,成了我去看大姐的最佳契机,一住就是十天半月。大姐去哪,都带上我,怕我一个人在家不放心。

  有一个秋天,天刚朦朦亮,大姐腰缠柴刀,挎着一个大竹篓,塞进一个麻布袋,带着我去十华里外的杨梅岭山上打苦椎。

  满山遍野长满了苦椎树,沉甸甸的果子垂挂着。紫色的、豆大的乌饭子压弯了枝头。我竟然忘记了打苦椎的活儿。采摘一串又一串的乌饭子狼咽虎吞着,渐渐牙酸嘴麻,肚子咕咕叫,顿时肚子疼痛难忍。大姐听到我的哭叫后,立即停下手中的活,将我放在一块岩石上帮我揉肚子,待我稍好后,她又忙着打苦椎了。傍晚,大姐挑着一大竹篓与一麻布袋的苦椎。我的小竹篓只铺着一层稀稀疏疏的苦椎,挎在肩上,倒来滚去沙沙地响。大姐不但没有骂我,而是让我走在前面,怕我丢失。不停地问我肚子疼不疼。

  1979年9月,我到坂头学校读书。1983年6月,又在坂头购销站工作一年半,大姐知道我生性怕凉,就常常杀兔子炖草药给我调理肠胃。家里一有好吃的,总要赶来叫我吃饭。就这样,我也不停地在花桥上来回穿梭。

  大姐身上遗传了母亲的好客基因。母亲是个传统的好客之人,即使家里没米下锅,来了客人也要到邻居借米煮白米饭,招待客人,自己啃着地瓜丝饭,而且来往的五花八门的亲戚特别多,几乎是天天不停顿。母亲却毫无怨言,常常忙得乐此不疲。大姐家境虽然不富裕,靠养鸡鸭生蛋及养猪,维持一家生计,但是待人接物却极为大方。她不光是对父母、兄弟姐妹的喜爱,就是所有王大厝人路过苏坑被她遇到,也像从天而降似的,非留下吃顿饭不可。我有一位乡邻曾对我讲过,他有一次代朋友去苏坑送信,正好遇上大姐,把他叫到家里留下吃饭,还特意煮了一碗地瓜粉丝,盖上两只荷包蛋,让他非吃光不可。在那个吃不饱的年代,大姐能如此好客,是很不容易的事。另一位我的好友也对我说过,你大姐太客气了,一旦去苏坑被她碰到,总是念念不舍,走得进去,走不出来。这是大姐的性格,更是大姐的品质。

  随着年龄的变大以及火急性格与过于劳作,大姐患了心脏病。2019年3月,在上海闵中心医院进行心脏搭桥手术。2021年2月,又在上海第五人民医院进行心脏搭桥修复手术。然而,大姐火急的性格从来没有改变,一旦病愈,就帮忙外甥女公司忙这忙那,总是闲不下来,对于看不惯的东西,难免也回说七说八,偶尔,引发女儿的不快,说她几句。

  尽管大姐身体不好,却依然不忘关心身边的亲人。有一次,我回到老家,大姐也从苏坑赶到王大厝,为姐夫堂哥的儿子找草药医治伤病。同时有人对我说,曾经看到大姐在苏坑的菜地旁,抡着锄头挖草药,全身衣服都湿透。为我姐夫的堂侄医治伤病。听后,我大吃一惊:大姐的心脏里还装着金属夹子呢!万一出了问题怎么办?我仿佛听到了大姐身上的金属夹子与锄头的碰撞声。

  岁月如梭,一转眼,大姐嫁到苏坑风风雨雨已经五十八年,从孑然一身到子孙满堂;从风华正茂的少女,变成了体弱多病的老妇人。

  2022年4月,正是上海新冠疫情封控期间,大姐心脏病复发,进入不了上海,外甥连夜将他母亲送到福州省立医院抢救。结果医生误将营养管插入肺管,致肺部感染,引发急性呼吸窘迫综合征,大面积肺组织坏死,在ICU病房戴着氧气罩,昏迷了五十多天。正当家人准备放弃治疗时,大姐却奇迹般地复活了。

  6月1日,上海疫情解控。6月24日,我夫妻俩和小妹、二哥二嫂及他们的孙女一行七人,先到王大厝遵守七天居家隔离后,赶到福州省立医院。大姐己从ICU转到普通病房。我们呼叫她时,她依然不能动弹,闭着眼睛不会说话,只是动了一下眼皮,流下几滴眼泪,知道我们来看她了。接着由大外甥父子日夜轮流留守三个月多后,大姐终于出院了。

  外甥女将她母亲接到上海的家里疗养。一出院,大姐瘦得像一棵树,只挂着一层皮,要儿女撑着走路。渐渐地才恢复了健康,而且就像没有患过重病一样,尤其是记忆力恢复的神速,已经七十五岁高龄的大姐,虽然不识字,头脑却像装着一本活家谱,什么往事都记得清清楚楚。甚是令人惊讶!

  康复后的大姐像只困鸟,总是念叨苏坑的菜畦猪圈,又想回老家了。兄弟姐妹及她子女们担心她旧病复发,没人照顾,就百般劝止,不同意她回去,却始终没有成效。二哥患绝症的消息,本来封锁着不让她知道,怕她承受不了。外甥女眼看母亲就要回家,就告诉她说,二舅已经肝癌晚期,万一有什么不测,你怎么办?女儿的一句实话,把她惊呆了。大姐暂时停止提回老家的事。老二去世时,亲人都在担忧大姐的承受能力。她却出乎意料的冷静,只是难过地嚎哭一场,没有伤及身体,让亲人稍感宽慰。可是,就在我提笔写本文,正向外甥女了解大姐的一些细节时,外甥女告诉我说,妈妈一定要回老家,她安排了两辆车子把妈妈送回去了。

  回想起福州省立医院亲人陪伴在大姐身边,病床边插着的不知名野花在微风中轻颤,恍惚间又成了紫红的乌饭子—就像大姐用她苦涩的人生,为我们酿出最甜蜜的幸福。

  ①地桥子、牛眼睛、乌饭子:都是小树上的果子,紫色的、圆圆的,味道酸甜。

  地桥子:比乌饭子大,比牛眼睛小。

  牛眼睛:长得像水牛的眼睛清澈照人。

  乌饭子;长得跟比饭粒大一点,学名,南烛果。

  2025年7月5日于上海雅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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