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人通常依水而居,所居之地称为湾。我的老家一直被沿袭着老叫法,叫易家湾,但都姓周,并无易姓,纵然方圆数十里亦无易姓。据说这里曾住着易姓人家,但在明末李自成举义时期,当地人绝大多数死于战乱,易姓惨遭灭门,我们是从湖北麻城迁居至此的。爷爷兄弟五人,大爷和四爷分别居住在南北山坳,同村不同组,相距不远,其他三人就安住在这片叫作易家湾的小山坳,并各立门头。因门前有池塘和山体阻隔,幺爷家人进出都得从我家门前经过。我家门前并不宽敞,六七米外便是池塘,边上有石墙护砌,栽有几棵香椿、桃、樱桃等树。
在山村,几乎家家门前都有口池塘。老家门前这口池塘是啥时候形成的,老人们也说不清楚,都说是口老塘,一直没有名字。池塘不深,最深处约三米,呈弦月状,最宽处约四十米,弦即塘埂,长百余米,是山村的一段主路,南北向。路下是层层梯田,以种植水稻为主,底部是由南向北流的小河,与公路近乎平行。河水清浅,两岸地形基本对称,村舍相望,鸡犬之声相闻。
池塘就是稻田的灌溉水源,占地两亩。靠近池塘北端约十米的底部有放水口。放水管是埋在公路下由碗口粗的陶管插接而成,砖砌的进口用一根长约一尺的圆木塞控制启闭。池塘北端路面有一段凹处,是泄洪通道。
在我的记忆里,除了塘埂内坡,池塘其他各段都采用干砌石直墙护砌。塘埂内坡之所以不护砌,是为了方便水牛进出。那时候,犁田耙地离不开水牛,到处可见到耕牛的身影。池塘东北有一棵高大的枫杨树,附近岸边设有几级进塘石阶,方便洗衣淘米,旁边还用方木搭建了一处长约三米、宽约一米的平台伸在水面上,我们称其为“漂”,作用与石阶相似,只是根据水深不同来选择使用。西南角有一棵粗壮的柿树,旁边也有一处石阶和“漂”,主要方便幺爷家使用。在我五六岁的时候,为了确保用水量,池塘往南扩建,把幺爷家原来的进出道路挖掉了,只得从我家门前过。不料事与愿违,扩建的部分塘底漏水,水量反而更不足了。那时都是人挖肩挑,并没有进行处理,也找不到漏水点,只好顺其自然了。好在当地雨水多,很少出现水稻缺水的现象。
男孩子都喜欢玩水,尤其在夏天,我们时常赤身跳进池塘里洗澡。我第一次下水,大概是在六岁的时候,因不会游泳,就在岸边浅水区撩水玩,不知不觉中被哥哥们打水仗引起的波浪荡进深水区,呛了几口水,喊叫不得,急得双手乱舞,被二堂哥及时发现,一把拽起,否则,小命休矣。会水后,我们经常进行各种比赛,如憋气、扎猛子、踩水等等,更多的是摸鱼。夏天水稻灌溉用水量大,需时常放水,因而池塘的水量有时只有平时的一半,最深处也就一米多。塘底有淤泥,打完水仗后,再几番搅和,就混水摸鱼。摸到的大多是鲫鱼,也有老鳖。有趣的是,有的鲫鱼会慌不择路,猛地钻到脚底下,自投罗网;老鳖钻进淤泥时,水面会冒出一小片气泡,自然被我们手到擒来。岸边石头缝里也有鱼,多为老鳖,有黄鳝,也有蛇。我怕蛇,很少到石头缝里踅摸。捉老鳖也有技巧,被它咬上就得不偿失了。它会死死地咬住你的手,越拽咬得越紧,即使把头剁下也绝不松口。不过,用松毛或类似的细小物件轻轻插在它的鼻孔里搅动,它就会松口,估计这也是许多人从实践得出的真知。松口后,轻者留下深深的血齿痕,重者会咬掉一小块肉,让你疼上好几天,记恨许多年。
玩水并不安全,自然时常受到大人们的斥责,我们有时会偷偷跳进河里嬉耍。河水清浅,一些河段的河底是岩石或砂,比踩在池塘的淤泥里舒服得多。水是流动的,自然比塘水清澈,即使呛几口水也无所谓。
得空还得放牛。放牛是件苦差事,稍不留神,庄稼就会被牛糟踏。天热时,水牛喜欢泡水或卧泥。记得有一次,两条水牛在门前池塘里泡水时,踩倒了放水管进口的圆木,当时没注意,第二天发现时,池塘水跑了一半,大家心痛不已。因而,我们在池塘戏耍时,大人们总会嘱咐我们远离放水管进水口。
我们也喜欢钓鱼。那时候,塘里、河里的鱼也多,我们时常用自制的渔具钓鱼。砍来一整根四五米长的细竹做竿,绑上买来鱼钩和细胶线,折了秸秆做漂儿,挖了蚯蚓作饵,用麸子打窝,便在池塘边随意垂钓起来,根本不懂什么技巧。我最喜欢在细雨霏霏的日子里钓鱼。搬把椅子,戴上斗笠,在池塘边选择一处满意之地,静坐下来。抛出长长的希望,感受难得的清凉,倾听雨水轻吻斗笠,俯看雨丝飘进水里,欣赏水面细微的波纹,收获多少已不重要。
夏季易发洪水,有时一场暴雨下来,池水就会从池塘北端漫溢,一些鱼就会顺流而下,部分留在稻田,部分跑进河里,进入更广阔的世界,命运各不相同。我们有时也会用筐或网拦在出口处,鱼获颇多,多为生性活跃的野生鲫鱼。待到洪水退去数日,就会听到稻田里不时发出哗啦啦的声响,秧苗不断摇晃,我们循声又会逮到一些漏网之鱼。
当然,池塘除了养几只鸭,更多的是养鱼,品种不多,多为鲢鳙。分产到户后,池塘使用权由六家共有,除了我们易家湾三户外,北边近邻还有三户,系亲兄弟三家,也姓周,但跟我们的族谱无关。六家的责任田都由门前这口池塘灌溉。年终捕鱼,按人头分发。六家还共用一口水井。水井就在池塘北端公路脚下的稻田边,两条明晃晃的斜坡小路分别通向南北。
大集体时期,冬春修的一项主要工作就是“挑塘泥”,就是给池塘清淤。那时没有机械,淤泥全靠肩挑。塘水放干一段时间后,生产队长分好工,铲泥者用铁锹将淤泥铲到挑泥者的竹笸里,然后挑到塘下的稻田里,既妥善安置了淤泥,又给稻田增加了肥力。这种工作并不轻松。首先,池塘的水虽放干了,但踩在淤泥上仍会塌陷,大家没有胶靴,必须冒着严寒赤脚工作,得扛冻。其次,淤泥黏性大,铲运不便,费时费力,挑者翻埂跨沟,时有滑倒,来回一趟也不容易。好在大家爱说笑,加上不断有泥鳅铲出,蹦蹦跳跳之后,被捉住扔进木桶里,便引来阵阵调侃。少时,我看到过门前池塘“挑塘泥”,印象最深的莫过于捉泥鳅了。
也有干旱的年份,池水严重不足时,大家在池塘南端公路下面用水泵从河里往池塘抽水。水泵是由柴油机带动的,突突地响,一夜到亮。我们好奇水泵怎会让水往高处流,便去围观,觉得它比人力水车厉害多了。只可惜喝油也厉害,柴油多贵呀,我们晚上点灯还一直节省呢。
公路下的井水位也会随池塘水位发生相应的变化。水井只有几米深,马蹄形,井壁是干砌石。每隔两年,几家人就会合力淘清一次。井水清澈甘甜,夏季凉爽,冬季的清晨,井口雾气氤氲,从不结冰。大家都很爱护这口老井,从不往里扔脏东西,每次挑水前,也会把桶底擦干净。我记得有年干旱,河水断流,池塘水量不足总量的三成,勉强维持池鱼的生存。井水也基本见底,吃水困难,只好到小河对面住户的水井挑水,他们的井更深,都是山泉水,从未干涸过。
退耕还林后,稻田变成了茶园、林地或菜园,昔日那种“稻花香里话丰年,听取蛙声一片”的景象已不复存在,抢种抢收那种热火朝天的场景成了过眼云烟,水牛消失了踪迹,村民逐年减少,我们六家由原来的数十人锐减到七八个人。没有了灌溉任务,门前的池塘似乎也变得落寞不堪,岸边荒草萋萋,近乎荒废。就连鱼苗也没人投放,有三两只鸭子在水面游荡,偶尔发出嘎嘎声,带来些许生机。家家户户早已装上了自来水,老井默默待在原地,极少有人光顾,井口快被杂草吞没。
多年来,只有父母留守老屋。以前,母亲除了养了猫狗和几只鸡外,也养了几只鸭子。鸭子就散养在门前池塘里,早出晚归。因池塘一直漏水,水面显得较小,像一个张着大口的土坑,残破不堪,也大煞风景。每次回老家,我就希望池塘能够整修一下,恢复当年碧波粼粼的模样。2021年冬,在乡村振兴过程中,相关部门对该塘进行了清淤,重建了放水洞和溢流口,整修了岸坡,但没有护砌。我回家时,看到整齐却光秃秃的岸坡,觉得应该种些什么。于是便网购了一斤野花组合花籽洒下,希望来年池塘岸边呈现网上图片上五彩缤纷的美景,让年迈的父母坐在门前就能赏心悦目。岂料翌年春天出苗率极低,大概有些花籽无法过冬,或被鸟儿啄食了。即使出了苗,也像蓬蒿一样疯长,开出的一些花也是难看至极,与我的期望大相径庭。我想,肯定是卖到假花籽了。
到了2022年冬天,母亲去世,留下父亲独守老屋,不再养鸡鸭了。
近年来,每次回去,池塘的水仍然不多,不再有鸭子的身影,仿佛死水一潭。南屋的幺叔说,池塘依旧漏水,整修时也没能解决问题。我说,要是一直保持满满一池水多好啊,看着舒服,也能改善小环境。幺叔说,如果不解决渗漏问题,就得定期往里抽水了。
父亲慢慢地说,算了,就这样吧,何必呢。
我知道,父亲老了,池塘也老了。而我,虽临近花甲之年,但记忆却未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