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西纵横起伏的丘陵中,靠海侧卧着一条绵延的官道,古称傍海道。向关内接近山海关的地界,地势平缓,明代建有古城“宁远”。距城南门口不远的地方有一条河,家乡人俗称南河。南河环绕在小城,古城背靠着首山,小城就这样安恬的依卧在山水之中。我年少时,登上首山的烽火台眺望,阳光的映衬下,河面上像一块明镜,闪耀着银白色的光芒,向南一直流下去,汇入渤海湾。
父亲转业回到家乡后,在鼓楼附近,一家人居住了一段时日,与魏哲家同在古城一角。他夫人婷娴阿姨与母亲曾是卫生所的同事,算得上是无话不谈的好姐妹,女儿小薇年龄与我相仿,性格活泼开朗,常拉着我去他家院里,在白杨树下玩一些跳皮筋的游戏。我抬头时,阳光和春风的拥围下,杨树的枝条上长出了些许新芽,这淡淡的嫩绿让我感到惊喜,因为这是春的绿。纤弱的新绿伸向着蓝蓝的天空,正绽开着生命中最纯真的笑容。
儿时残存的记忆里,跨过她家的高高的门槛,屋里有一口硕大盛满墨汁的陶瓷缸。地上摞满了习字用的白纸。有时作画桌子上铺不开,叔叔便将纸放在炕上俯身低头专心作画。我那时小,对画中的山山水水感到很好奇,觉得比小人书里的还要生动,便凑过来对着画里的人物问这问那,魏哲叔叔总是不厌其烦的编着故事,屋子里弥漫着浓浓的墨香气息,微笑或是开怀大笑,是叔叔留给我永恒的印象。真诚、热情目光则是驻留在我心中永远的记忆。
去他家时,需走过几条石板古巷,斑驳的老牌坊,岁月风蚀的木板门,南街店铺的幌子随风摇曳,鼓楼下有十字穿心门洞,我路过时,几个娃娃蹒跚学步,很多老人坐在马扎,靠着墙根慵懒安闲晒着阳光。鼓楼上雕梁画栋、飞檐凌空、城墙的旌旗轻舞飞扬,四角风铃随风作响,仿佛是讲述着古城往事的绵绵悠长。
清晨的阳光照耀在城边的河面,缭绕着薄雾便渐渐的散开,古城的轮廓愈发变得清晰起来。魏哲老宅附近建有文庙,是祭拜孔子的地方。一潭池水微澜,一处亭台楼榭,几株素竹挺拔,几排碑林肃穆。文庙存有康熙的亲笔御书,字体圆润,气概非凡。庙里建有碑林,石碑黝黑厚重,刻工严谨精美。简洁朴素中顿生出书香雅气,文庙彰显着深厚的历史和文化底蕴,实为一处文人墨客汇聚的宝地。
小城的早晨,我已经醒来,而它还在沉沉的梦乡,小城的节奏舒缓而又恬静。文庙内高楠修竹,暗绿的苍苔爬满了院墙,关不住的绿荫顺着墙头流溢出来,燕言雀鸣淹没在晨曦下的苍松翠柏中。跨南街而立的祖氏牌坊气势恢宏,上面的字体骨力遒劲,方正端庄,为历代书法高手所称道。小城的人们是幸运的,生活中无处不浸润着传统文化艺术的滋养,书画人才辈出,每年都有一大批孩子考入美术类院校,有着“书画之乡”的美誉。
记忆似乎也是可以分出了深浅,一些像是泥沙淘洗冲刷渐渐的淡出了记忆,而一些则像包装得方方正正的盒子,结结实实留在了内心深处。
我常听叔叔笑谈在唐山大地震死里逃生的经历,彼时他正在唐山出差,在变形坍塌的招待所废墟里侥幸爬了出来,几乎是一路步行走回兴城,百里之遥的古城也是余震不断,一家人在鼓楼下搭了个地震棚,物资匮乏,风雨飘摇,凄凄惨惨。叔叔却把困境化为淡然,将磨难当做笑谈。
我家曾做过一个衣柜,魏哲叔叔是个热心肠,自告奋勇在衣柜面板上画了一幅山水画。画中用墨深浅相宜,笔锋所向,运转如环。远看亭台、瀑布倾流而下,近处巨石上几位长衫古人在端坐下棋。一江春水,一叶小舟,山峰环绕,松柏挺拔。景色布局奔放潇洒,人物刻画栩栩如生,饱含诗情又蕴藏古意,好一派江南山水春江图画,可算是他早期的书画作品。只是衣柜的材质很低劣,我读中学时,画板开始不断的开裂掉渣,已经不堪使用,几次搬家后不见了踪影,而画面却永远的留在家人的记忆里。
父亲工作的疗养院效益很好,有自己的图书馆,父亲订了不少杂志。魏哲叔叔经常来图书馆,主要是收集查找与他创作相关的资料,记得有一本杂志,记录了毕加索的创作手稿,既有图片也付着文字,他看到后爱不释手,父亲看在眼里,主动将这本杂志送给了他。
八十年代初,生活清贫,工资很低,高粱米和窝窝头是一代人挥之不去的记忆,微薄的薪水大多被魏哲叔叔投入在挚爱的书画事业。我家生活苦,他家更苦。来我家串门时,婷娴阿姨拉着母亲的手常抱怨道:魏哲不顾家,家里穷得快揭不开锅了。
日升月落,流水悠长。青年时代的魏哲曾在厂子里从事美术设计,虽然叔叔的作品多次在省内的书画大赛参展,并非开始就是一飞冲天。曲折、孤独、乏味在起步的路上形影相随。很长一段时间,魏哲的名字在书法界都是默默无闻,叔叔并没有消沉、气馁,而是将书画作为钟爱的事业坚持了下来。
轻柔的风在田野中吹过,大地便又染绿了一次。在一次画展,他的作品有幸被省博物馆长杨仁恺先生垂青,老先生对魏哲叔叔的书法大为赞赏,每年都将魏哲招来,趁馆藏书画每年晾晒之机,逐一讲解,耐心点拨。
后来,叔叔听从了父亲的建议,顺利的调入县文化馆,从事专业书画创作。任何一种繁杂的事物,能够潜心专研,找到它的规律,日后的操作便可驾轻就熟。一分读书、一分临池、一分创作。得到了大师的器重和指导,又扬明清诸家之所长,在文化馆的工作如鱼得水,他的书法技能一日千里。
青年时代的魏哲目光中单纯且饱含热情,闪耀着对未来生活的渴望。对书法创作可以用“忘我”来形容。他进入辽宁书协后,省里进京举办书法展,其中有他的一些作品。许多国内名家对他的书法评价甚高。这些中肯的评价像是攥在手中的希望,让魏哲叔叔对事业充满了足够的信心,不久后他便进入锦州书协从事专业书法创作。并当选为锦州市书协主席。
太阳升起的时候,阳光洒满城里的街街巷巷,也铺满了整个河面。河面闪耀着细碎的波光,顺着流水有声有色的向远方奔去。魏哲叔叔事业上的起步正逢改革开放后的第一轮经济大潮。八十年代中日关系进入了蜜月期,省里组织优秀青年人才到日本出访,他名列其中,从日本回来后,他风尘仆仆来到我家,还穿着出访时配发的浅色西服,见面时亲切的称呼父亲为“大哥,”拿出了许多在日本游览时的照片。兴奋的讲述着在日本的见闻。彼时我国改革开放刚刚起步,且不提日本的摩天大楼、新干线。就是酒店里的彩电,冰箱说起来都很新奇,我和小薇在一旁听着都很羡慕。
魏哲叔叔牵头在兴城举办省书协骨干学习班,省老干部局每年在疗养院组织健康疗养,夏季便进入了我院的工作高峰期,尽管用车都很紧张,父亲都力所能及的为学习班的活动创造方便。
四疗区建成后,会议室活动室需要书画作品装饰,父亲首先邀请他为疗养院题词作画。也就是在那次培训工作上,通过魏哲叔叔的介绍,父亲结识了著名书法家聂成文,杨仁恺,并安排杨仁恺老先生来我院疗养。
据父亲回忆,老先生个子不高,华发满头,操一口四川话但清晰易懂。一生中最大的功绩就是鉴定了北宋张泽瑞所绘的“清明上河图。”杨仁恺是我国著名的书法大家、评论家和文物鉴赏家。在我院疗养时,省内书法家伦杰贤、王丹、张坤山、魏哲纷纷登门探望求教。
魏哲成名后念念不忘师恩,重情且有义,他常和父亲说:“没有杨老先生的指点,也没有我的今天。”魏哲叔叔的书法在全国书展屡屡获奖,被评为省“德艺双馨”艺术家,鲁迅美术学院等几所高校聘他为书法教授,书画作品数十次入选大型国家级展览。
1992年,我全家搬迁到了大连,不久小薇大学毕业后留在了京城。魏哲夫妇随女儿也去了北京,两家彼此间便是电话联系,父亲知道他患有冠心病,已是白首之年,劝他可不必过于劳累。时光让一棵青嫩的白杨愈发枝繁叶茂,也能让一座老宅弯了腰,驼了背,轰然倒下。
2018年,在新闻里得知了他突然过世的消息,父母亲急忙给婷娴阿姨打电话表示慰问。电话里,阿姨哽咽着说“退休后还忙着写评论,出书序,魏哲他是累死的。”
魏哲叔叔去世后,中国书法家协会用“书坛巨星陨落”来表达对他逝去的痛惜,为纪念他对当代书法创作和理论研究领域所做的贡献,当地政府特意在老宅附近建立了魏哲纪念馆。虽然他已经离我们而去,但书画传统艺术的灵魂早已深深植根在这一片沃土,给生活在这里的书画爱好者以持久的影响和力量。
前几年,我和妻女回到了古城探亲,将近南河时,远远的便闻到了家乡泥土、河水的味道,看到了两岸的河柳与青杨。沧桑的古城城墙,斑驳的囤顶瓦房,如黛的首山紧紧依偎着天际。河水还在不停的流淌着,沉静而又从容不迫,仿佛是古城汩汩跃动的生命脉搏,以激情澎湃的节奏奔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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