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爷来时,穿一件藏青色羊毛大衣,灰色毛衣配格子围巾,走起路来,居然是带风的。后来熟了,他给我讲过一个“段子”:曾经,他开卡车帮大兴农民运大白菜,光着膀子练习车技。一位老大妈见了,过来站在大卡车车前,还不信:“哟!这不是梅葆玖吗?昨天晚上在电视里还是个小媳妇,今儿个怎么就成了大老爷们儿了!”和现在世面上流行的男旦举止不一样,玖爷说话做事,从来没有带过“相”。
我接过他的大衣,递过采访提纲。比起采访提纲,玖爷更在意我那时身边带的一个base随身小音响:“这个还是不够好,虽然方便,声音不好,我在国外见了,没买。”玖爷是电子发烧友,干面胡同家里,专门有一间玖爷的影音室,里面是玖爷从世界各地背回来的音响。某年出国演出,他买了一根音响线,据说价值几千美元。“我有邓丽君全集,迈克尔·杰克逊的,我也有。”我简直惊呆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天的录像有梅派经典《太真外传》,我那时少不更事,录了一会儿,戏迷的毛病又犯了,偷偷跟着哼唱那段“杨玉环在殿前深深拜定”,没想到玖爷不声不响,居然在身后听了一会儿:“唱得挺好啊,你这嗓子,可以唱梅派。”我吓了一大跳,只好如实相告,自己学的是程派。没想到,玖爷一点也没生我这个唐突后生的气,反而指出我的咬字和气口问题。
后来,因为工作的关系,见到玖爷的机会,慢慢多了起来。有时是剧场后台,有时是活动现场,也跟着老先生蹭着吃过玖爷请客的牛排。我知道了他有一条叫“Coco”的狗,知道他养着二十几只流浪猫,知道他喜欢吃红宝石的掼奶油,但我最想知道的是——
如果不是因为有一个叫梅兰芳的爸爸,梅葆玖还会唱戏吗?面对这个问题,他似乎一点也没有犹豫:“那肯定不会啊,我应该像哥哥一样,做个工程师。”
他的爱好是机械。从小就喜欢拆留声机、拆唱机、拆车。卢燕说,经常拆开了装不回去。他爱车,搁到现在,玖爷肯定是超跑俱乐部的弄潮儿。我见过他骑摩托车,开过奔驰,也开过POLO。
做梅兰芳的儿子,当然有很多优势,他当年读法国天主教百德路教堂办的盘石小学,学校和梅家花园一墙之隔,学校同意在篱笆上开一扇门,当然是看在他是梅兰芳的儿子分上;他演戏,马连良、谭富英、萧长华等名家都助阵“捧角儿”,当然亦是看在他是梅兰芳的儿子分上;不过,做梅兰芳的儿子,亦有许多难言之隐。“小梅”,他出道时,大家都这样叫他。说他像梅兰芳,也说他不像梅兰芳。父亲没有亲自教他,请的老师是王幼卿。登台表演,唱的和父亲有一点不一样,台下观众都会议论纷纷。他回家请教父亲,梅兰芳说:“不要学我,听师父的。”但大家还是要拿梅兰芳和他比。1956年10月,梅葆玖在上海演《天女散花》,因为人民大舞台的台窄,他跑圆场时居然从“云台”上掉下来,有人说闲话:“看,到底是不喜欢唱戏,这不,掉下来了吧,梅兰芳气煞!”
要成为梅兰芳,这是京剧所有旦角演员的梦想。玖爷却是所有的大师后代里,最平静地接受自己命运的人。接受唱戏,接受在父亲去世之后挑起梅剧团的演出。他接受扛起梅派的大旗,教授弟子,传播京剧,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天,因为行程太满,哮喘发作已有迹象,但他仍旧带着全套行头去学校给留学生普及京剧,这是他一直最为重视的事情。
他只有一样不接受——当别人说他是京剧大师时,他总说:“大师是家父,我只是个唱戏的。”
但他也说:“我觉得,我这辈子,对我爸爸,有个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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