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三年父亲去世时,我才六岁,少不更事。停丧入殓时,我还围着棺材玩儿,看着大人们在父亲遗体头边塞放着皮纸包裹的硝灰包,全然不知大人们的悲痛,也全然不知我失去了什么。
跟着举着飘着阴幽之气的白色“清明吊儿”、撒着纸钱送殡的亲朋街邻,蹦蹦跳跳走了六七里路的樱桃沟,随着娓哀的锣鼓喇叭声,来到“灯盏窝儿”。直到下葬入土后,我的胖头油面麻子篾匠幺姑父寒着脸才叽里呱啦地让我跪下:“磕头”。
在大人心里也难免会应了诗人“日暮狐狸眠冢上,夜归儿女笑灯前”的感叹。
而后,“破四旧、立四新”的风暴席卷大地、荡涤精神。那一片曾经入夜冥火飘忽、寂静无籁,白昼又时常哀乐响起、鞭炮噼啪的坟园,渐渐地寂静了,渐渐地垮塌了。垒坟的石块成了梯地的石梗,培坟的黄土种上了庄稼蔬菜,父亲的坟茔没了,就是那砌在坟窑儿里、刻着名字的大城墙砖碑也找不到了。
人们忌讳了淡忘了忘却了,在清明、在大寒、在除夕去扫墓祭拜先人。往往在这些时点里,只是在心中嘴上念叨逝去的先人们的轶事、恩情和让人咂嘴称道的人品,就连在一九四六年被国民党活埋的共产党员新四军干部,民主政府县长许明清烈士墓地也悄无声息。
说父亲,我有些大不敬。而如今我也老了,我赞美也希望:在不多地年头后,我能无痕地埋葬,因为它科学环保不兹庸俗。但中华民族的脊梁英雄,无论在心中还是大地应该有着丰碑。
我忘不了“许县长”。
大概小学二年级吧,初秋的一天,老师把班上的少先队员和要加入少先队的同学,带到城北走马岗上松柏掩映的许明清烈士的墓前,我和几位新队员举起稚嫩的握着的右手拳头跟着小队长宣誓。什么歌名忘了,但几十年后仍会唱歌曲其中激昂而哀婉的一句词曲:“烈士墓前戴上红领巾,举手来宣誓……。”
烈士许明清,是建国前新四军解放竹山后的第一任县长(浙江平湖县人),为掩护大部队向陕南撤退,后被国民党抓获,劝降无果后活埋(时年28岁),老辈人不无敬佩地说:边埋边浇大粪阿,还呼喊共产党万岁。
在我的童年,县城南关街有个小小的民办小学班。其中一个老师,单身,看起来像个大叔的样子,叫梁家功。但没人叫大名,都叫他梁bai(地方音,义:腿瘸)子。因一条腿断了,杵着单木拐,远远地望去,拐棍捣地走的铿锵有力。
印象似乎冬日,戴着一顶有帽檐的蓝灰色破呢帽,穿着露出少许棉絮的蓝色袄子棉裤,腰间轧着一条大环扣旧牛皮带。还算高高地个子,铜黑色的国字脸庞显得有些清瘦,胡子拉碴的,但两眼却是炯炯有神。
在街上碰到,倒也喜欢给我们小孩儿讲故事。哪些故事我也记不得了,他是否说过他参加过新四军?我也记不得了。但他给我们讲烈士许明清的被俘及英勇就义,我还是多少记得一些。特别是他那低婉粗浑深情怀念烈士的歌声在我脑中絮绕一生,有时不经意地我就哼了出来:“三十六年五月间,太阳出来照竹山,来了一位许县长,为民把事办……”。
因此,我儿时对烈士许明清很是敬仰。几十年后,我才知这首感人肺腑,脍炙人口,在那时小城的人无人不会唱的歌叫《歌唱许明清》。是著名导演李俊,解放那年在陕南看到报纸报道英勇就义的烈士民主政府县长后,来竹山采访谱写的。他那竹山籍宣传战士夫人也是为他谱写了这首歌而萌动芳心。
烈士墓位于县城北高高地“走马岗”上,是解放后,据目击老百姓指认,在活埋许县长的地方建起的。墓地松柏茂密,早上太阳一出,缕缕金色的阳光从松柏树林上射进墓地,地上是厚厚的棕红的松针。我是男孩儿,想到烈士,后来在夜里走树林也能壮起胆子,不怕“鬼”了。
关押烈士劝降的房子在县城西关街,是唯一一处用“洋灰”建的“洋房”。门是铁皮包木门,上面布满了锈迹斑斑的大铁钉头。窗子是厚厚扁铁作的横但,方铁条作的竖栅栏。房子正面中间是尖顶,外观很有欧式“洋房”格调。儿时,每每路过此房,便不禁朝同是锈迹斑斑里面黑黢黢的铁窗子望去,身上就会起鸡皮疙瘩。似乎门一直锁着,我从没进去过。直到九十年代城镇建设拆迁,我也没进去看过究竟,过去是否是教堂,也没看见上面的十字和听老人们的说道。
后来我当兵欲参加对越自卫反击战,再到后来参加工作,八、九十年代,当人们渐渐地淡忘了英烈,而我却总会在碰到需伸张正义、需挺身而出时,浮现出英烈被活埋的景象,会热血涌动激励自己。
记得在一九九八年的清明,我在市里公墓外,买下一篮黄白相间,象征清秀神韵高尚坚强的鲜菊花,驱车近一百多公里回老家竹山,来到万般寂静的烈士墓前,献上了我一片真诚的敬仰悼念。三十多年前在这里我加入少先队,戴上红领巾,举手来宣誓的情景历历在目,这一路走来我没有愧对先烈。
此时,墓周围少了松柏,多了平房,圈了窄窄地围墙,烈士墓地显得狭小孤寂荒凉。这不禁让人唏嘘感叹,我们怎能够忘却英烈!
又过了十八年,看到报道:清明节时,该县县委常委们在修辑一新后的烈士陵园——许明清墓前低头致哀,我心中才算聊以慰藉:英烈又回来了。
我们的祭祀,不仅是怀念,而更应该还有感恩、还有警示、还有发扬!
2022.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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