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时间,我回乡下老家看望母亲。闲时我到村庄各处走走,来到爷爷奶奶曾经住过的老屋。这是一栋泥墙泥瓦、木结构房子,现无人居住,“铁将军”把门。大门口院子的一隅,孤寂地伏着一尊石臼,高六十多公分,直径五十多公分,任凭风吹雨打、日头暴晒,它仿佛珍藏着一个个历史故事。
我驻足,眼睛抚摸着光滑的石臼,恍惚间,耳伴想起了一声声号子声,并浮现出一幕幕捣打糯米团的情景……
那时,家乡还没有碾米机,靠石臼来舂米,舂其它各种粮食。我村有两座很出名的水碓,时常会有十里八乡的村民挑稻谷到村里来用水碓舂米。但水碓若没有水就无法开展工作,而一年里总会有干旱的时候,那只好用家里的石臼来舂食物了。
那时生活十分艰苦。我依稀记得,爷爷举着十斤左右的石锤,一锤一锤地在磕碰稻谷,还伴着一声一声咳嗽;奶奶也要在身边帮忙,不时用棕刷,把“溅”到石臼边沿上的谷物刷进臼槽里面去,当舂好一臼稻米后,奶奶便用勺子将其舀到畚斗里,再倒进萝筐里。就这样一次次将稻谷按一定量放进去舂米。
那时,家家户户都备有竹篾团箕和米筛,用于扇掉壳屑物,分离稻米与米糠。这样的舂米往往是舂不干净的,稻米之中往往还散落着完好无损的谷粒,于是奶奶把这些谷粒用手工一粒粒筛选出去。
小时候贪玩,常常与小伙伴们倚在石臼上玩水,玩瓶瓶罐罐,玩石子……把石臼玩得脏兮兮的,惹得奶奶在舂食物时又要不厌其烦地清洗一番。
二
到了腊月,家家户户都要用石臼打制年糕。打年糕时,在邻村的大姑夫、少姑夫也要来帮忙,有时他们家若所需打年糕,也顺便搭进来一起打。早晨就开始了,有的人清洗石臼,及旁边的卫生也要打扫干净;有的人摆好一张张用于按印年糕的桌子,并用抹布擦洗干净;有的人从楼上背来晒番薯丝干的蔑匾、团箕、米筛、茶籽筛等,并端来几盆清水淋上去,还用竹刷将其刷干净,用于晾凉年糕;有的人将搭配好浸泡过的糯米、粳米,置于土灶上的饭甑里,用柴火蒸,蒸熟一层,又添一层生米蒸……
终于,饭甑已经盛满了米饭,且熟透了。此时有人端着冒着腾腾热气的饭甑跑出屋外,将饭甑“嘣的一声”倒扣在石臼里。叔叔先用石锤按压蓬松的熟米饭,按实了以后,就开始将石锤举过头顶,一锤一锤地捶打糯米饭了。捶打时,一个人要配合翻动糯米饭团,使其打得更均匀、更充分。父亲双手蘸一下旁边盆子里的冷水,并口嘴吹着气,说:“呼,呼——烫!”侧着头,斜着身子,趁着捶打者举着石锤的空隙,快手把饭团翻个面,甚至翻了个底朝天。而捶打者会情不自禁地喊着:“嗨——吆!嗨——吆!”的号子声,这更好地配合了翻动饭团的人。
我总觉得干这活的人很危险,捶打者稍不留神就会砸伤他。但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故。
捶打米饭是一项耗费体力的累活,父亲、叔叔、姑夫、邻居中的壮年们都要轮流着干。腊月是一年中最冷的小寒大寒时节,大家都裹着棉袄和毛衣,口中也哈出热气。有的人只挥舞了几下石锤,就气喘吁吁,身体、头上冒着热气,热得就要脱掉衣裳了。接着,继续抡着十斤重的石锤,喊着:“嗨——吆!嗨——吆!”的号子,进行捶打。
捶打中,他们会进行比赛,看谁不歇息捶打的次数多。赛中不时“溅”出一阵阵欢笑声。围观人有不少,时而会鼓掌,喝彩,这使他们打得更起劲了。
通过不断捶打,终于把原本一粒粒的糯米饭,打成柔柔绵绵的筋道十足的年糕团子了。
有人随即捧着它搬到屋内的桌子上。于是,家人和邻居们齐上阵,纷纷手抓或刀割小块糯米团子,这团子数量,尽量要控制得不多不少。将它塞进年糕模型盒里,若少了再添加,若多了要撕掉或割掉多余的,然后用手掌在模型盒上,用力压实。为防止粘黏,不时在模型盒上涂点山茶油。按印好后,再从模型盒里翻出来,就是背面有各种花鸟图案的年糕了,晶莹剔透,如一条条羊脂白玉。
印在年糕上的花鸟图案很牢固。为防止年糕硬化开裂、变质,要将它置于冷水里浸泡到第二年五月份左右,但那图案依然清晰。
那升腾的热气在人群中弥漫,那制作年糕时所产生的“刮哒,刮哒”声,还有欢声笑语,在屋里萦绕,又飘至户外。我也垫着凳子在桌子上“制作”,最终把糯米团子玩得硬硬的,没有了热气,奶奶只好把它放回饭甑里一起再蒸过。同时,大家也纷纷将按印好的年糕放在蔑匾等物件上摊凉。再把凉了的年糕装在萝筐里。若年糕是邻居的,就要挑回家去。
家人、和邻居们在奶奶老屋石臼上轮流打糯米饭,一起制作年糕,从早晨开始一直忙忙禄禄到晚上才结束。但他们很开心,年味也很浓。
三
到七十年代中期,邻村办起了年糕加工厂。只要把按配比掺和好的糯米粳米,以及柴爿挑到加工厂,如果空闲,一百多斤年糕只需几个小时就加工好了。
先用机器磨好米粉,用水搅拌成适中的湿米粉,舀到饭甑蒸熟,再将其放到机器的斗里,流到机器里轧。它的洞口便吐出一条雪白的年糕,有人拿着一把剪刀根据长度将其剪成一段段。这就是机器加工年糕的过程,方便又省力。
然而,那时还有一些村民继续利用传统方法制作年糕,他们说,用石臼打的年糕原汁原味,味道好,还有花鸟图案,精致美观。在走亲访友时,家乡有送年糕的风俗,送这样年糕好看,人家喜欢。送时,要在蓝子里的年糕上放一片红纸。还有农村青年结婚办喜事时,按风俗男方要给女方送菜礼,用萝筐装的几爿猪肉,也用精致小萝筐装着有图案的年糕,等等,上面都放着一片红纸和数枝松柏,一路上燃放着鞭炮,将菜礼挑到女方家。
那时年糕是农家重要的又必不可少的年货。一般家庭要制作一百多斤,甚至有的制作二三百多斤。它经烹饪既可以当饭,也可以当下酒菜。如年糕炒包菜、炒油炸豆腐丝、炒腊肉等。父亲最爱糯米食物,常常把年糕放锅边蒸熟、蒸柔软,就将两条年糕夹住油炸豆腐和雪里蕻腌菜,或将一条年糕弯折过来夹住这些菜,品尝,我看他吃得特别有味道。年糕要长期浸泡在冷水缸里贮放,为了新鲜也要时常换水。年糕能当粮,抗饥饿。这些年糕让人一直吃到第二年的插田时。
后来,村民们没有利用这种传统方法制作年糕,而是全部用机器加工了。再后来,也没有人加工那么多年糕,因为生活条件好了,商店、市场食物供应极为丰富方便,且村民生活富裕,人人随时买得起吃。
现在,老屋的石臼只用于清明节捣打制作清明粿(清明点心)用的青团绿皮,用来包裹豆腐、肉、笋、芥菜梗等制作的馅。这就是将蒸熟的糯米、粳米和焯水过的清明草(艾草),一起置于石臼中,与打年糕糯米团一样,将其打透,打成柔软又有韧劲的糯米绿团。
然而,如今我们时常会从电视里看到,一些地方乡村利用石臼的传统方法打糍粑,却引来不少人前来观看,体验。
据本月十三日当地日报图片新闻报道,我市某县农村利用传统石臼古法制作黄粿,经打制的黄粿柔软,有嚼劲,味道好,一杵杵的号子声,也让年味更浓了。
这个世界真奇妙,现在以石臼捣打而制作食物的传统方法,反而成为时尚,上了电视、报纸。
这其中不乏蕴涵了中华民族勤劳、邻里互助的精神美德,以及浓浓的年味。在传统节日里,偶尔体验一下传统古法制作美食的劳动,也会让人感到新奇、美好快乐。
而我的眼睛抚摸着石臼,是因为,上面附着远去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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