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名字叫朝高,个子却很矮。那时,朝高的家里和大家都一样,日子过得很清苦,朝高的大哥、二姐、三哥个子都不高。
乡里有句俗话说:水往低处流,人朝高处走。大约是期盼朝高的日子过得好一点,人长高一点,他爹妈便给他起了个名叫朝高的吧。
但是,现实往往并不遂人愿,朝高还是没长高,他比我大两岁,我的个子并不高,他比我还矮了一截。他矮小而结实,我瘦高而纤细,我俩走在一起,就像丝瓜和冬瓜结伴而行。好在后来朝高的弟弟朝刚比他哥哥姐姐都长得高了许多,也才遂了父母的愿,朝高的名字似乎也没有白取。
朝高个子矮,心性却很高,十分开朗、乐观,一天到晚,进进出出,都唱歌乐神的,一个生产队里的娃儿就数他最快乐。比我们大几岁的金生高兴起来,就是唱川戏、吼日白歌。而朝高的花样就更多。当你听见田野里有人在卖命的吼:“当我永别了战友的时候,好像那雪崩飞滚万丈”,或是大义凛然的嚎课本里的诗歌“任脚下响着沉重的铁镣,任你把皮鞭举得高高”,不用猜,那一定是朝高。好像他生下来,上天就没有交给他忧愁和烦恼,唯有快乐。
一天,去约他割草,还没有走近他的院门,便听他大叫着“哎哟!哎哟”,气急败坏的从他低矮的房门冲了出来。
他矮瘦的母亲追出门,远远的把背篼和镰刀朝他狠狠的砸去,一边嘴里骂:
“砍脑壳的,一天就在那里削木头,今天不割满一背草回来,不准吃饭!”
等母亲缩回了屋,朝高便嘟嘟囔囔的回去,背起背篼,捡起镰刀,向我一招手,双双走向田野。
朝高的母亲的确很凶,但操持家务,养羊喂猪,是一把好手,在那缺衣少食的年代,养大了五个儿女,费了多少辛劳那自不必说。不过,朝高也挺懂事的呀,至少比我勤快多了。今天肯定是为了赶制他的“手枪”,才耽误一点时间的吧。
当我还在为他抱屈,朝高已经又高歌起来了:
山中的凤凰为何不飞翔
山下的红花为何不发香……
2
那时,我们一群娃儿在一起割草、放牛羊,他就指挥我们“打仗”。
他的腰间别着他亲手制作的木头“手枪”,头戴一顶偷他大哥的撮撮帽,敞开短褂,手扠在腰间,摆出一副铁道游击队大队长刘洪的气派。
冲锋陷阵时,他拔出“手枪”,高喊着“冲啊——”,箭似的激射出去,在土壁坡坎间窜上跳下,像一个勇士,又像一只獾猪。
夕阳西下时,我们背着草背篼,牵着牛羊下山,他志得意满的走在前头,领着大家一路高歌。
金色的晚霞里,风扬起他的短褂,麦苗泛起微波, 山峦田野,一片静穆,唯有他的歌,动情而又响亮,就像长了翅膀的白鹭,在暮色中悠悠的飞扬——
西边的太阳快要落山了
微山湖上静悄悄
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
唱起那动人的歌谣
3
朝高升六年级了,我却还在四年级,我们读同一所小学。
他的人缘特别好,和哪个同学都耍得拢。课间,不是在教室前的斜坡与同学滚铁环,就是在操场和同学踢球,哪里都能听见他的喝叫和欢笑,哪里都能见到他,蹬着一双破胶鞋,穿着敞开衣襟的短褂,穿插于人群,风风火火,意气风发,好像天底下最温暖的那一缕太阳都是照向他的一样。
平常我借不到的小人书,他却随意就能从书包里掏出来,什么《铁道游击队》、《烈火金刚》,一本本,我几乎都是从他那里看的。
他和我一样,都喜欢看电影,每看一部新片,第二天,他都会拿到伙伴们之间吹嘘,他口中吹出来的情节,比说书人描绘的还紧张,他嘴里打出来的仗比电影里还激烈。
这天,场上要放映《战上海》,我们高兴得放了晚学,连家也不回,邀约起带了一书包的红苕,到他的同学水康家里煮着吃。
一进到水康家,他对着水康的母亲就“大娘”前“大娘”后的叫,还教我向着水康的姐妹叫“大姐”喊“小妹”,叫得水康一家乐呵呵的。
冬阳从窗棂斜照进来,把水康家狭窄的厨房,照得黄亮亮的。朝阳安排我烧火,他便挽起袖子,唦唦的刷锅,呼呼的添水,倒出红苕来,哗哗哗的洗、腾腾腾的切,俨然似一个小主人,鼓捣得一个厨房,热烈而又温馨。水康的母亲要插手,他死活不让,嘴里还直嚷:“大娘,大娘,你歇着,让我们干!你就在一边指点,就当培训我们少年炊事班!”逗得水康的母亲直夸:“乖,好乖!”旁边忙着收拾饭桌、洗碗筷的水康,也露出了自豪:“我的好同学,有不乖的哟?”
4
又是一个大暑天,太阳好厉害,下午三点来钟了,还照得人脑壳发疼。
因私自下河洗澡,被大人责罚,我作业也不做了,背起背篼,负气出门割草。
小路上,一个人垂头丧气的走,闷闷不乐的拿刀对着路边的桑树枝乱砍。
突然,一声喝喊:“不许动!缴枪不杀!”
一愣神,一根“枪管”顶在了我的腰间。
扭头一看,朝高!
他用高粱叶子挽了一顶伪装帽戴在头上,遮住了他的脸,顶在我的腰间的,不过是一根甜水子高粱杆,
“朝高,你龟儿子叛变了吗?游击队员的枪,你都要缴!”
经他这一喝,我一脸的乌云,顷刻烟消云散。
趁朝高冷不防,我猛地抢下他手中的高粱杆,一头钻进高粱地里,翻了几个坎,躲在一棵洋槐树荫下,大嚼起来。等他找到我时,一根高粱杆已成了一堆渣渣。
噗!什么东西扔在了地上?
哦,高粱杆!
嗨!那个机灵的朝高,居然又砍来了一抱!
蓝天,飘着几朵白云,太阳盯着大地,不眨眼的猛晒。
朝高和我,优哉游哉的坐在洋槐树荫下,大嚼着甘蔗般甜蜜的高粱杆。微风徐来,高粱林在我们身边唱起动人的歌。
5
秋天到了,远方的大雁,排成人字,缓缓的向南飞。
我在山上割草、放羊,隐隐听见一阵歌声,从刘家院子边响起来,响过罗家院子,又越过了大田,向茅草塬飘来:
蔚蓝的天上飘着哪白云
白云下面覆盖着雪白的羊群
……
无疑,是朝高在唱。
好多天没看见朝高了,他又在鼓捣些什么?
还没来得及给他打招呼,歌声已经飘过茅草塬,飘向了马鞍山,越飘越远,只见他小小的背影,爬上山垭,短褂飞扬,一忽儿便不见了人,唯有山垭的上空,他的歌声还在流连飘拂:
羊群撒在绿色的草原上
草原上铺满了白银啊
白银啊呼伊
……
6
像天上的白云一样,朝高飘走了。
一天过去了,没见他回来,一个星期过去了,还是没看见。院子里,看不到 ;学校里,找不着。
问他家里,说走亲戚了;听旁人讲,是过继给了他二舅。
秋天过去了,冬天又过去了,秋冬春夏,不停的轮回循环。可我们的日子,却一去就不复返!
大约,人生下来,上天便安排了他一生的轨迹,轨迹的运行,却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朝高循着他的生活轨迹,不辞而别,离我而远去,一去便了无踪影,给人无尽而又虚空的怀想。
他那短褂飞扬的身影,和他唱的那些动人的歌谣,却怎么也不肯离我而去, 时常看见他,意气风发的走在路上,听见他高唱:“山中的凤凰为何不飞翔,山下的红花为何不发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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