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湖水呀,浪呀么浪打浪呀,洪湖岸边是呀么是家乡”。每当这优美的旋律在任意一个角落飘出来的时候,我都会不由自主地跟着哼唱,任由记忆的年轮在我的脑海里一圈圈的渐渐清晰起来,眼前浮现出的是父亲拉胡琴,我站在他面前唱歌的影像,心里酸酸的,眼泪会情不自禁地流下来,模糊我的双眼。
四十三年前,十八岁的大姐在外地读书,我刚满四岁,二姐七岁,母亲就去世了。从那时起,还不到四十岁的父亲就一个人含辛茹苦地拉扯着我和二姐,既当爹又当妈,在艰难的岁月里,苦中有乐的度日。父亲是个知识分子,即英俊潇洒、多才多艺,又是个永远乐观、向上、刚强的人。由于当时的历史原因,我们举家迁往朝阳县一个叫长茂河子石棉矿的山沟里,矿上的工作环境非常艰苦,并且还三班倒,最害怕的就是父亲上夜班,当黑夜降临大地时,房前屋后,四周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我和二姐就会被一种无名的恐惧感笼罩着,心里是那样孤独和无助,吓的嚎啕大哭,不敢睡觉,还不懂得感受母爱就已失去母爱的小姐俩儿,就这样在炕上的一个角落里相拥着,盼着父亲快点下班回来。艰苦的家庭环境使我们渐渐有了适应能力,二姐毕竟大一点,为了壮胆,她想出了一个主意,到了晚上,就把菜刀、斧子都放在枕头跟前,还安慰我说:“小妹儿,这回咱不用害怕了,要是有坏人来一看见这些就吓跑了”!这个主意还多少管点用,我们就真的不那么害怕了。可父亲下班回来一看这又是菜刀又是斧子的,真是哭笑不得,只是说:“唉!真是傻孩子,这哪是壮胆呀,这纯粹是给贼预备的嘛”!经父亲这么一点拨,真有点顿开茅塞的感觉,小小的心理硬是过早地具备了一点儿承受力,从此以后,再也不用那些自欺欺人的小伎俩了。
父亲有一把胡琴,高兴的时候,就会拉上一段京剧《空城计》,自拉自唱,自娱自乐。有一天,父亲把我叫到跟前说:“老丫蛋儿,来,爸爸教你唱《洪湖水,浪打浪》吧!”我一听,好高兴啊!就这样,父亲教一句,我跟着唱一句,居然一学就会了!那一年的冬天,不记得什么节日,矿上举办联欢晚会,四岁的我头一次大大方方登上舞台,用稚嫩的童声唱出了人生第一首歌!当唱到“渔民的光景一年更比一年强”的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来时,博得了满堂掌声!这也是父亲为我音乐启蒙的第一首歌!
父亲发现了我的音乐天赋,《红梅赞》、《我的祖国》等当时流行的电影插曲,很快就学会了,从此一发不可收。打那以后,,我们家里经常响起父亲拉琴我唱歌的美妙之声,使我们父女相依为命的三口之家在那单调、贫穷的山沟里,漫长而又清苦的岁月里,让琴声和歌声始终充盈着我们家不大的、很简陋的空间,给我们的日子带来了无穷的欢乐和精神享受,无论父亲多辛苦,多劳累,只要拉起那把胡琴,我随着琴声放声歌唱的时候,父亲脸上的笑容永远是最灿烂的,最自豪的,最骄傲的!仿佛世上的一切烦恼、忧愁和郁闷都已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父亲的琴声伴着我告别了童年。一九六七年,我上学了,家里的日子过得依然清苦,父亲的工作环境也没有多少改变,二姐懂事早,已经能替父亲承担不少家务,做饭、挑水、买粮等等。冬天有时天很冷,二姐还会拿着酒壶给父亲打上一两酒用茶缸把酒给烫上,父亲打心眼里感到欣慰,一高兴,胡琴声又响起来了:“来,老丫蛋儿,爸爸教你唱:提篮小卖拾煤渣,担水劈柴也靠她,里里外外一把手,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那是个广播喇叭里、收音机里及所有的角落里都充斥着“样板戏”的年代,我每天放学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收音机,听“样板戏”,我太喜欢听了,它像磁石一样吸引着我。那一口京味的唱腔,那长长的复杂的过门,一边听着,一边感觉就象我脑子里有一根长弦也在跟着左旋右转,曲折迂徊,高低错落,听得我如醉如痴,深深地沉浸在美妙的京腔京韵之中.我情不自禁地跟着收音机学唱起来,几遍下来,基本就能模仿的字正腔圆,维妙维肖。一天,父亲下夜班还在睡觉,我在自家的窗户底下小声哼唱着:“听罢奶奶说红灯,言语不多道理深……”父亲被我吵醒了,不但没生气,反而兴奋得不顾下夜班的疲倦,马上翻身起来,穿好衣服拿起胡琴就为我伴奏,爷俩一个屋里,一个窗外, 父亲拉的有板有眼,女儿唱得津津有味,引来了邻居们的啧啧夸赞:“看人家老齐,真行,领两个女儿过日子,精神状态多好,真是个刚强的人”!
就这样,一年又一年,生活的清苦与精神的充实同行,父亲用他的豁达乐观、积极的生活态度与逆境抗争!那时,父亲用横幅的形式曾对我们家的生活和对待身处逆境的态度作了非常贴切的概括:东墙上书写着:简单朴素的物质生活;西墙上书写着:崇高丰富的精神世界!北墙上书写着: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他的精神也在潜移默化地感染和教育着我们,使我们在人生的道路上始终保持着向上,达观的心态。七二年,我们家离开了那个整整呆了十年的地方,来到了凌源。
……忽然有一天,大街上的广播里传出了久违了的熟悉的旋律:“洪湖水呀,浪呀么浪打浪,洪湖岸边是呀么是家乡。……”!已经十八岁的我不知为什么,心情异常激动的跑回家里,父亲也同我一样激动,“老闺女,你听到了吗?”“爸爸,我听到了!我想唱一遍,都十多年了,这歌词有的都忘了,快试试吧”!父亲的胡琴又响起了优美的前奏,开启了在我心中尘封已久的记忆,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童年时代。时光如白驹过隙,日子过得真快呀!一晃,我和二姐都已长大成人,父亲已经开始斑白的两鬓和额头上的皱纹,印证着岁月的沧桑!而最令父亲激动的、也是令我和二姐振奋的是父亲的政治冤案终于得到了彻底平反昭雪!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召开,使父亲迎来了政治生命的第二个春天!我看到刚强的父亲拉着胡琴的手在颤抖,任凭眼泪默默地顺着脸颊往下流,这眼泪是释放压抑的泪,是喜极而泣的泪!父亲的情绪感染着我,让我鼻子酸酸的。
我能诠释这眼泪的价值和内涵。
如今,敬爱的父亲已经离开我们七年了。按照当地的风俗,据说,在亲人离世的时候,把他生前最心爱的东西要烧掉,就能永远陪伴着他。那把见证着我们家悲欢离合、历史变迁的胡琴,也随着父亲到了天国。我时常想,有那把胡琴陪伴着父亲,父亲在那边会永远快乐的!
我怀着感恩的心,怀念我亲爱的老父亲。世人的文学作品里大多都是在歌颂伟大的母爱,可我,要在这里用最朴素的语言歌颂同样伟大的父爱,因为父亲为了我们的幸福,付出的太多、太多了。他在我们眼里既是严厉的父亲,又是慈祥的母亲,既是教授知识的良师,又是教我们做人的益友。
每逢佳节倍思亲,又到中秋月圆时。我静静地望着窗外天空中挂着的那一轮明月,仿佛看见父亲慈祥地微笑着拿出了那把心爱的胡琴,好像又在说:“老闺女,给老爸爸唱一遍洪湖水,浪打浪吧”!我听到了这空灵的心与心的对话,毫不犹豫地、轻轻地吟唱起来。这歌声正慢慢地、飘飘袅袅地飘向遥远的天际,飘向父亲的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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