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 江城子 苏轼
忙完工作,正好是傍晚时分,独自走在异乡的青石街道上,迎面是一道残阳,仅存的几缕阳光收起了往日他们高傲的姿态,都是紧紧的贴着地面。站在路口,迎着西风,颇有古道西风瘦马的感觉。再走了一程,乍见街道暗处燃起了堆堆篝火,还有人在烧香膜拜,心里暗道,莫非今天是什么节日? 上前一打听,才知道,今天是农历七月十五,俗称七月半,是鬼节。鬼节?我心里不由的一颤,人死了是否真的变成鬼?我不迷信,但我却真切的希望这是真的。
父亲去世迄今已经十二年有余,他离世的时候四十八岁,我正好十岁。这么多年来,我不时会想起他来,每每这个时候我都很想总结的他的一生,在我眼里悲剧的一生。
父亲的身体不好,得了一种病,叫肺结核,现在看来,这种病根本不是不治之症,更不会致命,但正是这病后来夺走了他的生命。说道这病的由来,还的从我父亲年轻的时候说起,大概是高中毕业的时候,他们学校组织了一场篮球比赛,我的父亲那个时侯正是主力,一场球赛过后,跳进学校附近的一个池塘里游泳,等都起来的时候就病了,那场病纠缠了他很久,听奶奶说半年过后父亲才可以下地。在那期间,他的高考成绩也出来了,华中师范大学的通知书都递到了他的手上,可是他却在病床上动弹不得,我不知道那段时间,他是否整天整夜的抱着华师的通知书痛哭流泪,也不知道他是否再为他自己的行为忏悔,总之,他的悲剧就从这个时候开始了。
他失去了那次走出山村的机会后,就再也没走出去过。
后来,父亲就在村小学做起了教师,再后来和母亲结了婚,再后来有了我哥哥,直到到三十多岁才有的我。
婚后的生活并不好,母亲并非一个贤惠体贴通情达理的妻子,无论父亲身体多么不堪,都得下地帮助母亲劳作。我的记忆是每次和父亲回到家,父亲做的就是先脱掉在学校才穿的中山装和皮鞋,穿上粗布衣服和草鞋,抗这锄禾就下地,很晚才会跟母亲一起回家。还好,父亲病倒的时候是在讲台上而不是在地里,真正的做到了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其实正是在地里无休日的才加速了父亲的病情,并不是站在讲台操劳的。
一个小学教师,还是民办的,工资低的现在看来难以置信,只有几块钱,后来涨到了十几块,还经常拖欠。我小时候,应该是很小的时候,父亲和母亲经常会因为这件事吵起来,每当这个时候,我都是被奶奶抱到隔壁的房间去,然后关上门,拉着我的手默默的流泪。即使关上门,我依然可以清晰的听见母亲嘲笑父亲和咒骂命运的声音。父亲很少回应,就是偶尔回一句,声音也是弱弱的,我根本听不见他说的是什么。他们的战争持续时间通常很长,有时会延续到半夜,这种情况下我都是跟奶奶睡的。第二天,很早,父亲就会很早起床,打扫的院子,母亲做饭,然后我们一起吃完饭,我就跟着父亲去上学。
我从学前班开始,就跟在父亲后面,上学的时候跟着父亲去学校,放学的时候就跟着父亲回家,无论道路是多么崎岖,或者我是多么饥饿,父亲从来不会背我,我记得一次都没有过。有人看不过去,就对父亲说,“你就背背你的儿子吧,你老了还靠他养活了”。父亲总有自己的理由,他每次都说,“自己的路自己走。”为此我一直耿耿于怀,很长一段时间不能理解父亲。我的个头很矮,父亲虽然身染重疾,却依然很高大,我每天跟在父亲后面就是盯着父亲的皮鞋,看着它们染满尘埃又被父亲使得干干净净,看着它们的鞋跟在那条崎岖的山路上磨平,然后又换新的鞋跟,然后在磨平,在我的记忆中,那双皮鞋陪伴了父亲一生,至于换了多少次鞋跟,我却记不得了,后来那双皮鞋在父亲去世的时候,就一同烧掉了,跟着父亲在另一个世界继续他们的旅程。
父亲还有一件宝贝,当时在我眼里看来是的,一只手表,银色的,机械的,还是上海牌的。每天早上,村里的广播报出北京时间七点整时候,父亲就会准时拨弄他的机械表,然后一整天时间都是准确无误。经常就有乡里乡亲跑来问父亲,“几点了啊,熊老师。”父亲就会挽起他的中山装衣袖,把银色的手表露出来,告诉乡亲们现在几点了。我一直很梦想拥有父亲的这只手表,不知道我央求了父亲多少次,求他把手表给我戴戴,一直没有答应,直到后来被我纠缠实在烦了,就跟我说,等你上初中了就给你。从那时起我天天就开始盼着一件事——上初中,好带上父亲的那只手表。我终于熬到了小学毕业,可就在那个时候父亲病情开始恶化,没能等到我上初中的那一天,但他把那只手表留给了我。父亲的去世我并没有十分悲痛,相反我还为终于能戴上那只手表而兴奋不已,因为我觉得父亲只是去了很远一个地方,还会回来。我也学父亲一样,每天在村里广播报告北京时间七点整的时候拨弄这只手表,过了没几天,我就厌倦了每天需要拨弄它才能走的很准,再过了一段时间,我就把它锁紧了屉子里。去年春节回家,收拾以前的物品的时候,无意间发现了这只手表,我调了一下,居然还能走,想想父亲离世至此已十载。
父亲另一件宝贝,就是剃须刀,是刀架和手柄都是需要安装的那种,不用时就分开和刀片一起装在一个金黄色的小盒子里。父亲每天在拨弄他的手表前做的一件事,就是打开那个小盒子,在洗脸的时候,就顺便把胡子给剃了。我还记得很小的时候,觉得这很好玩,不时纠缠父亲让他也给我刮胡子,父亲就会给我下巴一圈上涂上肥皂,然后用他的刮胡刀刮得我下巴只痒痒,后来我才知道父亲是用背面给我刮的。父亲走了很久,有一天我想起了父亲的这个小盒子,找了好久,始终没有找到,也许随着父亲去了吧。
父亲还写得一手好字——毛笔字。每逢过年过节,红白喜事,父亲和我都很忙。乡亲们就会找我父亲写对联,写帖子。我的任务就是给父亲按着纸,其实父亲是写的什么体,怎么个好,我根本不知道,现在也很少能找到父亲留下的墨迹。父老乡亲都说父亲的毛笔字很好,我也就觉得父亲的字儿写的很好。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也让我学过书法,教我怎么握笔,怎么走势,父亲教了很久,我的毛笔字依然是既没有体也没有型,自己都觉得难看得要死。后来大概是父亲发现我实在不是学写书法料,也就不再教了。到现在父亲教我的很多书法知识都忘了,恐怕连提笔都不会了。
父亲的另一个爱好,就是象棋。我们家至今还保存有一副象棋,是爷爷留下的。每逢夏天傍晚的时候,父亲就会在院子里摆上棋盘,跟几个长辈将上几军,通常一局要好久,差不多个把多钟头的样子,主要是因为老先生下棋,悔得多,对方要悔棋,很少见父亲不答应的,正因为如此,一局总是很久。我学会象棋的时候不足五岁,父亲倒是没有刻意的教我下象棋,我是不经意间就会了。后来有时候父亲不在,也会有人来我家下棋,开始是我给他们摆开棋盘看他们下,后来由于一个退休的老书记,姓韩,来我家下棋,恰巧没有谁可以陪他,就问我会不会下,当我说会的时候,我猜他也是好奇,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先生和一个五岁的稚子对弈,真是奇观。后来我会下棋也就成了一条我们那得大的新闻。父亲知道我会下棋后才真正的开始教我下棋,当头炮,连环马,双俥错,马后炮,这些常见的战术也都是父亲教我的,没有书法细胞,象棋我却颇具天赋,没过多久,我就能很好的运用这些套路,到六岁的时候,大部分长辈都已经不是我的对手。父亲不在家时,我就坐着父亲的座位,长辈们起初也是不愿意跟我下,随着我下棋很厉害的传言渐渐多了起来,来找我下棋的也就渐渐多了,甚至还有人专程找我下。很多人跟我对弈过,父亲却不愿意跟我下。但父亲那时却不时的教诲我,跟长辈下棋不要用当头炮,不要气势太盛,得让人时就让人,对方要是要悔棋,就让悔,输赢不要看得太重等等,当时我真觉得是迂腐之见,“下棋不图赢那又为什么呢?”。现在看来,这哪里只是对我棋德的教育,也是对我为人的教导,可惜明白的太晚了。那时跟我下棋,想悔棋是绝对不可能的。跟很多年轻人一样,不管碰见谁就是当头炮。后来,父亲突然要跟我下一局,我也是是年轻气盛,立刻摆好架势。第一次跟父亲下棋,我着实很高兴,并且那时我颇自负,我记得,那局下了不到半个小时,我就输的一塌糊涂。然后父亲跟我说,“一般人(下棋)走一步看一步,聪敏的人能走一步看三步,智慧的人走一步能看到七八步外。你在这年龄能看到三步以后的棋,确实很难得,但是你太过计较一子一时的得失,太过于骄傲,不懂得忍让,所以会输。”父亲所说的我这个毛病直到现在依然难改,真是惭愧。另一局是在多年之后,父亲病危在床上,他说,“儿子,咋爷两儿来一盘。”我摆好阵势,父亲半躺在床上,枯瘦的手指真是竹节似地,白皙的不见一丝血色,父亲完全没有了往日的那种睿智和卓越的见识,我记得他走每一步都要想很久,然后才缓缓的落子,尽管如此,还是被我尽数吃尽,那一局下了很久,我记得是午睡过后不久开始的,结束的时候都快日薄西山了,我一再给父亲悔棋,最后父亲是认输了。父亲尽管输了,却很开心,很少见父亲笑的,那次我却确确实实的记得父亲笑了,他是笑着跟我说,“儿子,不错,像老爸。”我不晓得一个父亲对自己说这句活到底饱含着怎样的感情,可能要我自己做父亲了能真正的体会。一生,我跟父亲仅仅下了两局,一输一赢,何其悲哉,何其痛哉。
父亲走的时候我并不在在他身边,我当时正在与别人对弈,正酣时分,我的一个叔突然跑来,告诉我“你父亲走了”。当时我真的没有体会到“你父亲走了”是一个怎样的含义,我依然坚持下完了那局,回到家,父亲真的走了,一大群人开始围着父亲哭泣,他们给我让开了路,让我走到了父亲的床边。父亲走的时候身上一点肉都没有,是饱经病魔的摧残啊,给父亲换寿衣的大伯说,父亲走的时候还没有一个十来岁的孩子重。尽管如此,父亲的走的很安详,脸上我没有看见一丝的痛苦。后来,我母亲和我的叔告诉我了父亲的遗言,是关于我的。意识是:一方面说我是可造之材,天资聪颖,要我叔帮着母亲将我抚育成人,并要母亲一定要供养我读书直至大学。另一方面,是叮嘱我要努力学习,走出熊家岭(我们的那个村)。哥哥赶回来奔丧已经是晚上了,守孝了三天,直至宾客散尽,我还是没有感觉到我是永远也不会再看见我的父亲了。接连后的一个晚上,我一直不停的做梦,听见父亲的咳嗽,看见父亲在院子里转悠,甚至还下地里。所以我就一直错觉父亲还活着,就在附近,就是看不见,只是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后来我上了初中,离开了山村,来到了镇里,就再也没梦见过父亲。直到此时,父亲才是真的离开我了,我再也看不见他了。那段时间,因为思念父亲,我常常蒙在被子里哭泣。
随着学业的跟进,我回家的时间越来越短。有时候回家碰见村里乡亲们,一见我就会问“你是熊老师的儿子吧,长的太像你爸爸了,你爸爸教了38年的书,我们村里的年轻人几乎都是你爸的学生了,你爸真是好人啊。”最近一次给父亲上坟还是去年春节,枯草都掩盖了整个坟头。
纵观父亲的一生,真是悲剧的一生,健康的身体和美好的前程因为年少无知毁在了自己的手里,娶了一个不理解自己也没有共同语言的女人,糟糕透顶的婚姻,一份薪水低的连家都难以维计的工作,最后在贫困和疾病中默默死去。
但另一方面,尽管现实的残酷,可是父亲依然坚守者他理想,他每天刮胡子,擦皮鞋,戴手表挑时间都是告诉着这世界,他是一个读书人而不是在地里两眼摸黑的农民。直到去世,他还是要我一定要走出去,直到母亲告诉我父亲的遗言过去了那么久,我才窥见一直隐匿在父亲心里的这个渴望,走出去,一定要走出去!尽管那么少的工资,羸弱的身体,父亲还是努力辛苦的维持这个家的生机,供养哥哥读书,抚育我成人。尽管母亲并不理解父亲,甚至常常嘲笑父亲,家里硝烟不断,可是父亲依然用他病危的身躯深深的爱着我们,爱着这个家庭,直至去世令他牵挂依然是我。尽管父亲只是一个小学教师,教育我的时间也只有短短十载,可是他却是我一生遇见的最好的老师,他所教育我的我足以受用一生。尽管父亲已经去世了十多年,可是村里的人很多人还记得他,还会说他是好人,这又是多么令人欣慰。
鬼节,我不知道父亲是否真的到了那个世界!如果在,我希望他能不用再受这么多的苦,实现他生时的理想,过上他梦想的生活。
身在异乡,无以祭拜,廖以此文,略表寸心。
游子下拜,再拜,泣拜!
2010年八月写于曲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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