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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蛐蛐的歌唱

时间:2010/4/12 作者: 李修玲 热度: 331833
  气温渐凉了,我坐在高楼的顶端,太阳在山那边隐起最后一抹光线,天地之间终于安静下来,静得能听到一只鸟划过时翅膀与气流磨擦的声音。我看见新搬来的堂弟的孩子,正蹶着小屁股在墙根专注地张望,斜阳的余辉照着他粉红的脸蛋,有汗液气息正从他有些抑郁的神情里流淌。他说他在找蛐蛐。他的头上还沾着刚从乡间捎回的草屑,我仿佛嗅到了他身上刚沾染的谷子的味道。此时的作物都已刚刚入仓,那扬起老高的谷秆的细屑终于在他们刚刚还仰起的脸膛上尘埃落定,他们便又风尘仆仆赶上了进城的最后一趟班车,如一切进城谋生的人们一样,在城市与乡村的夹缝里游走。这让我想起我刚进城的模样,也是这般时而专注时而惊惶地对着都市张望,或对着某个角落发呆。我那时也是如此强烈地想念那些被遗弃在乡村草垛下的虫子,它们都开始在谷垛下面忙碌了吧?
  
  由此我会更加想念一只蛐蛐。由一只蛐蛐,我想起那年的豌豆刚刚结荚的时候,邻村的柴老三趁着夜色潜入我家的豌豆地里,偷割我家正长得枝青叶茂的豌豆秧喂他家的牲口;还有村头的老曾娘此刻正瘫卧在床上,她的风湿病与哮喘病又犯了吧,她不住的呻吟与抽风箱一样的呼吸,能否唤回她远嫁他乡的女儿的孝心?再就是那个早将媳妇娶到手的阿旺,那时他曾托我给他心爱的姑娘捎信,约在月亮明晃晃的地头,他们偷偷幽会,商量着如何逃过女方家索要的数目不小的彩礼……
  
  许多年了,我都没再真切地听到过一只蛐蛐曾经欢畅鸣唱的歌声。倒是在今年的夏天,我被兄长送来的几只沾着湿湿泥土却香气四溢的甜瓜,这让我一下子想起曾经的孩堤时光,我们一起窝在瓜棚的情景。我们常在吃罢夜饭的时候,踏着夜色去寻瓜棚里看瓜的父亲。我记得那时的月亮特别圆也特别亮,村子里狗的叫声也特别哄亮。父亲的手电光每每在村口划过时,满村的狗都叫起来了,父亲会轻咳一声,那些狗们便如约好了一般,立时住了吠声。此时的夜忽然忽啦一声静了下来,静得只剩下一地蛐蛐的叫声。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忽然如此想念一只蛐蛐。就像忽然会莫明其妙地想念那时村里此起彼伏的犬吠。它们将一个村庄的动与静配合得如此默契与和谐,仿佛村庄里每一个归来的脚步声和轻轻的咳嗽声都与它们有关。我曾在现在生活着街道的拐角或路灯下,如我堂弟的孩子一般,蹶着天真的屁股,渴望能寻见一只长相似我家曾经养过的花狗,或听线杆下哪个角落里会冒出一只蛐蛐的叫声。然而我终于没能耐下心来,因为这样的渴望随即就被忽啸而过的汽车喇叭或骤然而起的手机铃声打破。这时我会忽然漫出无穷的失落抑或一丝绝望,我明白,我所面对的都市,无论我是如何的努力,那些曾经拥有过的静谥时光,那些沾着泥土气息的村庄,犹如一缕飘荡在村庄屋顶的炊烟,再难轻易就能捕捉得到了……
  
  然而那些记忆却不容易被城市抹去。那次我在公交车上碰到了曾经偷割我家豌豆秧的柴老三,他已经老得不行了,如果不是他在背后叫我,我是无论如何也认不出他的。我认出他的第一时间就是想起我家的豌豆地,想起那一夜他下镰偷割我家豌豆秧时是否惊动了满地正唱着夜歌的蛐蛐?那一刻我真想问问他,当时的蛐蛐听到他的到来,是依然若无其事地叫着,还是一下子全都静了下来?但我终于没能张口问这样的话,现在不能,今后也不能。我只能去早已长眠在地下的老曾娘所在的坟头,轻声问她当时的情景。
  
  老曾娘坟头的草也不知青黄过了多少个春秋了,她的坟就埋在我家的豌豆地头,她每日每夜地守着。我去的时候是个白日,那时四周一片空旷,连个鸟的影子都没有。我仿佛听见她往昔被风湿病折磨得痛苦的呻吟和抽风箱一般的哮喘,还有她那依然生动的慈祥的面容。她什么也没说,我仿佛听见一只蛐蛐在她的坟头“嚯嚯嚯”地叫着,如此动听,犹如来自天外的弦音。我不由一阵激动,赶紧扒开草丛,没有。什么都没有!我知道,这仅仅只是一种幻觉。
  
  失望之余,我抬起头来,看到了阿旺。阿旺差不多跟我一起进的城,在一个单位开车。他气宇轩昂地开着公车回了村,经过我站立在老曾娘的坟头,将车“吱”地一声停了一来。他问我干什么?我说我在寻找蛐蛐,好久没听到蛐蛐的叫声了。他听后很奇怪地张大了嘴巴,拿一种直到现在我也形容不明白的神情望着我,随即就一溜烟跑了。他那冷漠的面孔,陌生得让我想不起他现在具体是谁家的孩子。我只在他远去的方向想起一件很遥远的事情,仿佛在某个有月亮的夜晚,一个叫阿旺的孩子跟一个姑娘偷偷幽会,他们见面之前是我帮着牵线搭桥捎的信。而那个夜晚,在他们所坐过的地头,遍地的蛐蛐都在无拘无束地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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