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寺的钟声能让人平静”刚踏进苏州,父亲如是对我说。
游完苏州园林之后的父亲已经很疲倦,但方兴未艾的他显得很兴奋,又要去寒山寺看看,他又说寒山寺的钟声能让人平静,于是我们租着小船,踏着黄昏,去寻找那千年的钟声。
父亲被查出患胃癌肝转移末期已将近一个月,我们在外漂流也已半个月,父亲总在与癌痛的抗争中笑对人生,没有一丝的灰心绝望,每天总按时吃药,准时睡觉,根本看不出他是个病人,就像寒山寺里那个钟塔一样,无论风雨,依然屹立在那里,只是常常有些心事。
傍晚的寒山寺里面,依旧熙熙攘攘,香火旺盛。我和父亲沿着张继当年所行路线,追寻着“月落毋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的境界,父亲不断地吟着这首千古绝诗,搜寻着他梦中的踪迹。我们在张继泊船处走下了船,江枫桥依旧蹲在那里,渔火村还在那里盘踞,只是多了几幢高耸的楼房,可是没了寒山寺的钟声,寺里面的和尚告诉我们,寒山寺的钟声只在除夕里鸣响。父亲苦笑一下对我说:“看来我这一生是平静不下来喽!”我默然,可是我的心却如刀绞。我知道这一切都太迟了,父亲的病情已无力回天。
父亲这一生真的很不平静,在他幼年时便送走了母亲,不久又赶上大饥荒,他的奶奶和弟弟也相继被饥饿夺去生命,以后便在他舅舅家度过他的少年时期,爷爷又在他继母的唆使下对他不管不问,青年时只身去乡下教书,在他结婚后,一直在农村呆着,直到爷爷死也没管过他的事。为了给小姑在郑州买户口,家里积蓄全拿出来,后来为了给患了视神经萎缩而几近失明的妹妹治病和我上学,父亲就辞去了教师,到北京做生意,一直忙碌奔波,从未有过一日清闲,而今我刚毕业找到工作,生意也日渐兴隆,家庭也宽裕起来,可父亲却患上绝症,在剩下不多的日子里挣扎着。
也许父亲到寒山寺就是要整理一下思绪,平静一下心情,忘掉一切,能够安静的离开;也许他出来就是要追求平静,因为他知道他已无能为力,我们都无能为力。
吃过晚饭,踏着月色,我们又漫步到了寒山寺旁的枫桥边,父亲坐在枫桥的石阶上,凝望着远处寒山寺里大殿的塔顶,默不作声,似乎聆听着几千年前寒山寺那清脆的钟鸣声。在月光下,河水平静地像一面镜子,许久父亲才低沉而沙哑地对我说“一切都太晚了,如果再给我三年时间,我会再帮你买栋房子,帮你把婚事办了,看着你们抱孩子。”我泪流满面。回宾馆的路上,我们都默默地走着,借着月光,我发现父亲也泪痕斑斑。
其实父亲是一直在刻意掩盖他对生命的期待与渴望,他还有很多事情尚未办,他还有许多心愿尚未了,所以他有心事,只是他知道他撑不了那么长时间,他想努力平静,可责任又让他不能平静,就像寒山寺的钟声一样,虽然现在没有鸣起,可他毕竟几千年来一直不挺地鸣着,我们只是无缘聆听罢了。
在离开苏州的车上,父亲平淡地对我说:“儿子,以后一切都靠你自己了。”并且以后再也没有表现太多遗憾和悲哀,即使在他下地铺临终时也没有。离开姑苏城后,我们又到了很多地方,也去过很多庙宇,每一处,父亲总虔诚地进去拜一拜。无论走到哪里,精神饱满地去游览,虽然很孱弱。
在他临终前一夜,我在他地铺边守到半夜时,他低沉而平静地对我说:“儿子,饿了去做点饭吃吧。我如果不行了我会喊你。”在他离开的那个下午,他一直拉着我的手,呆呆地看着我,不让我离开半步,当我忍不住泪流满面时,父亲摇摇头,替我擦擦眼,努力的笑了笑,大概他已知道他生命已经到了尽头,但他面色始终没有绝望。也许父亲真的听到了寒山寺的钟声了,只是他是用心去听的。
如今父亲已长眠于地下,寒山寺的钟声已让他很平静,至少他是面带微笑地离开我的。每当夜晚袭来时,当我因思念父亲而烦躁不安时,或因工作而烦躁时,我常常会想起想象中的寒山寺的钟声,确实就像父亲说的一样,寒山寺的钟声能让人平静,只是不需用耳听,而需用心去听。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