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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天散文 似水年华 心灵感悟 天涯旅人 睹物思人 文化苦旅 资源中心小说阅读归一云思

时间:2023/9/11 作者: 末文 热度: 10071
  记不清是哪天了。在小鸡不再可爱,长到有点难看的时候。

  “谁会爬树?”堂叔这么问;

  “我会!我会!”他知道我肯定这么答。

  于是就支使我上了树。

  任务是把一条绳子拴在一根横长在河道上方的胳膊粗细的枣树枝子上。我三两下就上去了,心里想用最快的速度证明堂叔选择的正确,打消同伴内心里的不服气,因为同时说我会我会的不止我一人。堂叔指点我将绳子一头固定在树枝上,一头垂了下来,并调整好了尺寸。栓好后,我没再走树干,学电影《智取华山》里的样子,顺着绳子溜到了河床里。往河岸爬时,见大黄歪头看着我,好像要从我脸上找到点什么。

  可是,接下来的一幕没想到。堂叔把坠下来的绳子拽过来,栓在了大黄的脖子上。我愣愣地看着,不像是游戏?大人不与狗儿游戏,预感到了不好。还真是不好:堂叔栓牢后一下将大黄推下了河沿……

  我看傻了眼!眼睛里得之不易的快活的光芒瞬间消散了。

  从没见过这种场面!大黄被吊搭着,叫不出声,只是四肢拼了命地蹬摇,可不管后腿怎么用力就是够不到河床。我想起了刚才叔叔对绳子尺寸的要求。狗狗全身在摆动。所有人在看着,却没有人去帮它。平时大黄不咬人,强项是叫,可在它的“绝唱”里却发不出丁点声响。挣扎的劲头越来越弱,越来越弱,最后,它尿了尿……大黄挣扎的时间比我爬树用时长不了多少。生死之间竟是那样的短暂。

  身边的同伴一个个目瞪口呆。几个女孩都吓哭了。之前,大伙都像鸟儿一样无忧无虑的。不敢相信,那个爬树栓绳子的真就是我——如果不是吊死大黄,我还在炫耀呢。大人们也都没有说话的。周围的狗狗害怕轮到自己,都边回头看边惊恐地带着狺狺声逃走了。枣树目睹了这一切——大黄的死也与她扯上了干系。

  我的世界里,至少一半的乐趣被带走了。一连几天不说话,也不再去枣树底下。我成了屠杀大黄的帮凶!同伴也送来了满含责备的诮贬:觉着怪能!可是,可是,我争着爬树只是逞能啊……其实,堂叔也没吃狗肉,他只是与人谈好了,人家给他十块钱,他把狗狗拴吊在树上。

  在我们人生的黎明时刻,大黄永远地走了;叔叔得了十块钱;别的大人都在羡慕着那十块钱。我不知道大人的王国里都有些什么,竟然使大黄变得那么无足轻重,可有可无。之前听父亲说过,“嗨,再大的人物也不敢杀牛!”因为它帮着我们干活。心里为牛儿骄傲着,脸上满满的得意劲儿。陪我们玩的狗儿却没人管。

  母亲发现了我的反常。

  “身子不松快?”她问;

  “不是,大黄!娘,栓绳子时我不知道是要杀它。”我看着娘说。在大人的专制面前,儿童唯一的武器就是哭泣了。在模模糊糊的泪光里,总是狗儿最后歪头看我的那双眼。我知道大黄活不过来了,只是洗刷着自己。平时我们爱干什么就干什么的事项里,是包括爬树的。

  “小声点!不碍你事;畜力都是这个命。不碍你事,呵。”母亲纾解着。

  “娘,他骗人……!”

  我们很小的时候就听说杀狗的人会倒霉,怎么叔叔不怕倒霉?

  这世上若没了狗儿,人还有没有童年?!大黄是堂叔家的狗狗。生活在同一个院子里,情感上都把它当作自家的。大黄也没把我们当外人。稚嫩的童生里总带有一种大人们无法模仿的诗意——每一种生命,无论狗儿、猫儿,都作为生命来尊重的。如今,却被并非针对我的血腥刺目的场面糟蹋了。在心底里,我知道堂叔没有错的,小孩有小孩的趣,大人做大人该做的事——堂兄堂妹要想住好房子,需要狗狗拿生命换来的那十块钱。在吃一次饺子就长一岁的年代,可知十块钱对一个农村家庭的分量!堂叔、狗狗都生活在天真烂漫、朝气蓬勃的孩童世界里,一遇冲锋,先走一步的当然是狗狗了。只是,不该让我目睹,更不该变我成帮凶啊。大黄健壮威猛,精气神十足,可它一生里除了地瓜皮几乎没吃过好的东西。狗儿不嫌家贫,想想,真对它不住啊。

  “小孩子都忘了,就是你不。”娘说;

  是的,我不。

  童年里,最好的伙伴非枣树、大黄莫属了。

  家门前河沿上的这棵枣树,相传先辈建村时她就长在那里了,至于什么时候留下来的,没人能说清楚。先人们只说是先有树后有的村。人工垒砌的近两人高的河堰完全把枣树挡在了外面,树与岸无缝隙,很天然对接。千真万确先人垒砌河堰时,树就存在了的。据记载,我村是明洪武年间立,这样算来,此树至少已存活了600余年。枣树是我们家族的坐标,“枣树底下”指的就是我们家。

  树冠就像非洲水牛的牛角,南北分杈,水墨颜色,粗壮遒劲,古朴安详。根部直径超过一米,螺旋着往上长。离地两三米处有一道长长的竖向凹痕,爬树时需捹着这道凹痕,面朝北登到屋顶高度再朝西上到树杈位置。受光驱动影响,南枝健壮发达,北枝稍弱些,其下半身歪向河道,上半身躯已压在大门楼的上方。

  每逢我们爬树,大黄就有说不出的兴奋劲儿。眼看着爬树人,忽左忽右地跳着,忽匍匐,忽转圈儿,撒娇弄景,尾巴不停止地摆动。有时还激动地唱两声。它知道游戏要开始了——我们藏在树杈部位,用小石块打它。树杈部位可以站好几个人,居高临下打得也准,可每每都被它躲过。几块石头一起打下来,躲过这块躲不了那块,偶尔会击中它的后背、屁股,可头部是永远让你打不着的。真被打疼了,它会狺狺地叫着躲进大门楼里,游戏便结束了。大黄变着法子让我们高兴。它最拒绝的游戏是“狗儿爬树”:先把它的前爪搭在树干上,然后有人抱腰,有人举着它的前腿,有人拖住它的后腿,往树上撮弄。没等冒过我们的头顶,它便挣歪着从上面掠过我们头顶蹿掉了。正是这个时候,我发现了大黄会笑。它脸部的表情既尴尬又好笑。在院子里嬉戏打闹,有时候追逐出来,从大门楼口到河堰边总共三米多的距离,是刹不住的,为避免掉进河里,就只好跑到枣树身上,就像投入老人的怀抱。枣树就像现在短跑比赛时设立的“安全墙”。大黄总能停得住,对它来说我们的那点速度太小菜一碟了。夏天追赶萤火虫,河堰边际线看不清楚的,追着追着,虫儿飞到河里去了,人只好手扶树身,眼看着虫儿远去。大黄不偏向着我们,从不理睬萤火虫。

  晴天里,我们常聚在枣树底下,陶醉于奇特的浮想联翩中。近饭食头了,人人会手举着一块地瓜,扒了皮咬里面的瓤。扒下来的皮抛给大黄,仅有的这点食物引诱的大黄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眼巴巴候着,尾巴摇着,总能及时准确地接住从空中下落的地瓜皮。饭食不好,有大黄相伴,我们却能吃出游戏味儿来。靠淹咸菜过日子的时光里,倒真没感觉出哪里不快活。

  下雨了,我们在大门楼里喊“落汤鸡”。锄禾日当午,雨落禾下土。那时候天气几乎不能预报,雨来得太突然,社员们只好急急地往家跑,进村后没了力气,只是手搭凉棚疾走,急雨打得睁不开眼。全身湿透,头发衣服都紧贴着头皮和身子,着实狼狈。我们几个不忘幸灾乐祸,齐声喊“落汤鸡,落汤鸡,落汤鸡……”每逢这个时候常常会被自己的笑声噎住。大人多数时候不予理睬,有时会还一句:“揍你个小私羔子。”大黄心肠好,它不咬,只是前腿拄着坐在地上专注地看着雨中人。

  农村里很少见表,我们不会看,却会在手腕上画表。有伙伴提议说:圆圆的太阳就是表。对,太阳就是农村里的表。早晨,看着树梢里的太阳,“照到这个枝子了”,我们指活着,细细观察极难觉察的移动,黎明的倩影怎么悄悄地爬出来,爬下来,照到树根和树根周围的场地,天亮了;傍晚,看着树梢里的太阳,细细观察黄昏的暗影怎么悄悄地溜出来,一点一点地漫上去,漫过去,漫过树梢,“快看,最高的枝子也照不到了”,天黑了。慢慢的,我们知道了,枣树上面明天早,黑天晚——也一次次领悟了大人们常叨念的人要往高处走。

  我们过的日子不是一年四季,而是暖和了、热了、冷了三种日子。暖和了枣树就要发芽了。枣树应当是发芽最晚的植物。春天里,漫山遍野的溜溜嘴儿竞相开放的时候,她还在睡大觉。我家西院里椿树嫩芽变老叶子了,枣芽才羞答答地登场。枣树发芽的速度像极了老年人走路。大约半月后才见密密的白色小花,惹得蜜蜂、彩蝶频频光顾。大人就说:蜜蜂是枣花的媒人。有时嗡嗡的响声又惹得树下的我们举头张望,指活照活。天热了,生硬的阳光映着春夏的翠绿,从枣叶间筛下来,转换成脚下斑驳沉寂的碎影,老百姓叫“花阴凉”。几乎不遮雨,小风也刮不动它。天冷了,枣树不与我们“搿伙”了——早早收摊,回家接续睡大觉了,枣树见不到秋杪子。这或许就是她长寿的秘诀?她像宽厚仁慈的长者,看惯并适应着眼前的云卷云舒,不徐不疾、不温不火,以自己的步幅往前走,从容、厚重、大气,似乎已达到仙居的境界。世间的真善美、两岸的四季更替、村民的喜怒哀乐她应当尽收眼底。她见过多少生命、多少苦痛、多少隐忍与不屈。难道这不正是世世代代无声无息的小山村的百年化身吗?

  最吸引人的还是枣子。枝干虽已斑驳沧桑,但没有任何老态龙钟的迹象,依旧大量地结枣。品种是传统的马牙枣,形状像极了我们中指的中间一节。起初满树稚嫩的小枣比叶子小,树叶幽雅斯文,像姐姐看护弟弟。从坐果起我们就开始摘着吃,嚼到嘴里,满嘴白沫,清香扑鼻。等到秋天,树上几乎没有了,边缘树梢上吊着几颗,随风飘摇,不好找更够不着。印象里,我就没吃过红透了的枣子。人摘光了下面的部分,上面够不着的送给鸟儿,创造了人、树、鸟儿的和谐。经常听大人讲,吃了这棵树的红枣子能长生不老,意图就是规劝孩童等红透了再采摘,可惜我们做不到。枣叶也大有用处,夏天采下来用手揉搓、挤压,冒出白白的像是肥皂泡的汁液,替代胰子用来洗衣服,天然、环保、实惠、有效。

  最美的是雪后。那时的雪不是一般的大。无声地下,用不了一天一夜,天地万物就都被裹进白茫茫的雪雾里,墩子柱子桩子都带上了白色的头巾,碾盘磨盘也像穿起了厚厚的棉衣。除视野里的山墙外,山谷、小村便全然没了踪影,天和地也没了界限。自然景象的白色的单调里弥漫着一种深邃的宽广与宁静。由于枣树枝干粗壮能托住雪花,树基牢固,大风刮来也纹丝不动,因此雪往往积压厚厚的一层。凡见过的没有人不想把那个画面保存在记忆里。此时的枣树黑白分明,像被簇新的棉花裹着。柔情傲骨,气定神闲,蕴藏着一种安然无瑕的价值观;待到融化,枝干下会吊起晶莹剔透,动感十足的冰柱,像绝美的国画。下雪之前,家家都会清扫院子的,概是怕污染了雪的洁白。

  树上很少有鸟窝。记忆中不过一两回,好像是斑鸠。那时候的孩子调皮,乐于拆鸟窝,枣树上去的人太多,鸟不安生。但经常落鸟,每年的“红枣”大都让它们分享了。几乎所有能飞的东西都拜访过她,枣树上面住着另一个世界。大黄上不去,却经常把猫撵上去,于是我们才帮“狗儿爬树”。其实,大黄追猫的时候,我们总希望猫儿快些上树的。

  一棵枣树,一群顽童,一个狗伙伴,一片天地,一段难忘的时光。一天一天,河里树上,家里门外,寒来暑往,欢乐着、消磨着我们的童年。枣树懂得人类和动物的语言,除空气阳光和雨点外,对我们只是馈赠,不做任何索取。发芽落叶,冬眠春发,身体不长年龄长,而我们确在一天天长大。

  背上书包了。大黄总在门口看着我们去上学,它好像知道自己不用上学。学了一些东西。背诵课文首次让我感受到了人与狗儿的不同,好不容易记住了;放学回家领着大黄玩,却又把背诵的东西忘光了。家家孩子都多,我们只管玩我们的,大人没时间管,大黄随时随地陪着。有益、好玩,那才叫玩。

  可是,最要好的玩伴大黄突然就走了!

  失去大黄的我熬过了一个不冷不热的春天。

  那年的雨特别多,特别大。丢失了太阳月亮星星的天空,孩童们看不明白。我们光是盼着长大,不想不老的事。同样是灰色调子,黎明与黄昏却完全不一样,黎明时,光的成分活跃,暗的成分消极,黄昏却恰好相反……黎明时期的我似乎多了些老成持重,老想些黄昏的事。那段日子里,除了自己已看过的东西外,也再不想看别的什么。

  我生长在一个纯朴的农村社会里,就连邻里吵架也是纯朴的。农民吵架的趣味,或者说欣赏农民吵架的艺术价值,在真实。里面透着我们如泉水一般清澈的魅力,包含着执着而痛苦的追求,也夹带着无法挽回也无法饶恕的愚昧。

  大黄活着时我没见过大人吵架的,不知道大人的事情有时大人也管不了。父母与堂叔争吵了差不多两三个月。妇姑勃谿,争吵成了家常便饭。这天,又吵起来了。老天可能看不下去了,穿过一道刺眼的闪电,突然传来一声炸雷,随后就哗哗哗地浇下了雨。各家都退回屋里去。老天为阻止吵架继续竟然夹杂上了冰雹。母亲照例把菜刀扔到了天井里,说是老天爷见了菜刀会停止下冰雹。阻止老天爷有办法,阻止家族势力更为庞大的堂叔却没了办法。

  “他不同意我也这么治,竖起屌来遮不住阴凉!”堂叔骂出了只有农民兄弟才能骂出口的话。这边就父亲自己,那边兄弟多着呢。

  渐渐忘记大黄的我又熬过了一个不冷不热的秋天。

  除大黄外,我不知道两个不冷不热还有啥区别。可是,这回区别大了!

  等到堂叔把旧房子拆了,院子的大半部分暴露给外姓人家以后,我才知道,堂叔要翻修房屋,海青房屋的高度已远远超过了旧草寮,枣树碍事了。堂叔一家非要把枣树砍掉!

  父亲坚决不同意。与大黄属于他们家不一样,祖上留下来的东西确是我们两家的。可是,我阻止不了大黄被吊死,父亲阻止不了枣树被杀。其实,大黄吊死在枣树身上时,枣树的命运早就注定了。堂叔让大黄拿命换了十块钱,还觉得远远不够,他要价值连村的枣树拿命换三间新房。

  狗狗还没从记忆里消逝,枣树就活在记忆里了,可谓前赴后继……

  其实,枣树蛮可以不杀——把南枝去掉即可。不影响美观,因为她展示的本就是一种小字辈无可比拟的厚重、嶙峋的美。

  鲁迅先生那句“悲剧,是把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似乎是为我家枣树说的。枣树在启迪道德方面的作用,作为孩童是发现不了的;可惜,总在生存和物质的暗夜中挣扎不朽的大人更没有能力发现。小孩依靠着大人,大人发现不了的,就终是发现不了了。

  村子里有变化。梨形的灯泡取代了红黑红黑的煤油灯,亮堂了不少。可父亲母亲的心情还是暗了下去。而他们可是我最天然、最直接的榜样啊!母亲早把我惦念狗狗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而枣树倒下的唯一好处是让我忘记了狗儿被杀那回事。从杀狗狗起,堂叔不再是好人;枣树被杀后,我心里陡增了一座山,堂叔变成了我不共戴天的仇人。

  我们家的坐标没了。那直径一米多的树敦子像极了十月天里干涸了的一眼泉水。

  百鸟还按时啁啾啼鸣,只是枣树、狗儿再也听不到了。我心里总隐隐然怀着一种自编自导的希翼:狗狗又回来了,在枣树敦子上或某个地方看着我,看着我们。梦里它还告诉我说:你从枣树上下来,换了我上去……在我幼小的眼睛里,最强健的人是父亲,比父亲强健的是枣树。再没有比枣树更健壮更稳当的依靠了。在我对一切都感到新鲜,对一切都喜爱,对一切都觉得好奇的年龄里,目睹了最不该目睹的事情。一个人从八岁到九岁,比起他从十八岁到十九岁、二十八岁到二十九岁……那变化大得多。

  千年枣树也像狗儿一样,顺从地生活在大人们掌控的世界里,顺从地消逝了。

  我再没了疯跑的兴致。第一次体会到了愁苦的滋味,之前是打小耳濡目染得来的一种含混不清的懵懂。总是一个人坐在枣树敦子上,眉头耸起个小疙瘩,以此为小小的讲坛,向他们宣誓一场关于肆意摧毁的无言的说教。很少有人注意这个脏了吧唧的小不点儿的叛逆举动。后来读了初中,学《刻舟求剑》,我常常想起自己曾经的这个傻傻的抗争。冷冰冰的月亮斜窥着,似乎看穿了我的不幸。渐渐的,我过了相信狗猫能说话的年龄。也才知道大黄与枣树根本没法比。大黄只是不会说话的四足朋友,枣树确是我们的传承,承载着一切,也承载着曾经的大黄。大黄是一种真实的美,枣树是真实的美与丑的集成。没有了枣树的我还会有什么意义?那算我一生中最灰暗的时光了。因为那个年龄里,通过感官留下的印象远比通过思维留下的印象强烈得多。意识里,我不知道自己的生活已经开始,在我认为还需十年八年以后才开始的时候。

  迟到的古树名录普查的终于来了。该想的办法村书记都想了,可没够上一棵。直到这个时候人们才开始谈论我家的枣树,也才认识到枣树不仅仅是我家的。也正是从这个时候起,堂叔才开始一遍遍地洗脱着自己:我不是经意的跟村里过不去……以前是有枣树的村庄,现在是没有了枣树的村庄——就像以前站着的是枣树,现在躺着的是木头一样。

  有人说过,少年时代的日子是一生记忆的底色。这话我信。总在想大黄的好。多是想对它不住的一面——让同伴将长长的塑料管子的一头按在它的耳朵里,我远远地在另一头大声喊,它一下蹦出去好远。狗儿只记一霎霎的仇。它也学大人的样子不跟我们一般见识。可是,过几天当同伴再将管儿往它耳朵上按的时候,它却挣歪着不答应了,一下跳开,躲得远远地看着我们。

  总在想枣树。对我来说,枣树底下是比天方夜谭还神奇的乐园。枣树几乎是我的宗教。当然,这是四十年后得出的结论。其实,这四十多年里,有很多时候我不是活在当下的。相比狗狗和枣树,其他的玩伴都有一搭没一搭了。内心里怎么也不想给堂叔平反。后来的后来,我才明白叔叔也有一副热心肠,在那个一切以温饱为目标的时代里,“生活”与精神和艺术的对抗几乎到了有你无我的地步。人世的担子在他们的肩上压着,为了让我们吃饱吃好,需要他们做的事情很多很多,他们的眼神里无不透着苦涩的善良和丝毫不讲情面的仁慈。

  没有了枣树的村子,每过一个春天还依然会增添一春之色。该生发的都生发了。去年的灰白色的艾蒿至今还怯生生地站在那里,今春的艾蒿嫩芽正从它们的根部扎出头来。生动地诠释着大自然里惯常的涅磐。可惜,狗狗与枣树……好歹,田野的绿意还在。太阳照着,大地铺展着,对我这个土地的孩子来说,那是绝对不能缺少的。有时我想,一个人能够生长在这样的地方,就是付出点儿代价也值得了。可随后又感觉自己太自私了——后面的人再去哪里找这样的地方?人一生的向往里,其实是向往那种年龄大了就没有了的生活……

  (此文原载《青岛文学》2023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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