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冬日,天下着大雪,地上盖了厚厚的棉被。这样的夜晚,父亲身着草绿色军大衣,头戴英雄帽,脚踏翻皮毛鞋,柱着雕花拐仗,要去村外看电视。
年近古稀的老人,兴奋得像一个小孩,站在屋中间朝正在看书的我,大声喊道:看电池去。
我告诉他是“电视”,不是“电池”,天这么冷,不去。
他走到大门外又高声喊起来:哪个看电池?走喽!
然而,没有人理他。他只好一个人冒着纷纷扬扬的雪,沿着马路朝大队部咯支咯支走了,身后留下一串深深的大脚印。
那时,刚刚田土责任到户,只有大队部的商店里有一台黑白电视机,乡村里的小孩子见那黑匣子里能唱歌跳舞,新奇得很,每天不到天黑就把电视机围住了。等父亲去,自然挤不进去了,只能在窗外“听电视”。
后来,我们姐弟打工挣了钱,为家里买了一台黑白电视机。
几年后,黑白电视机换成了彩电。
父亲就天天守着彩电看老戏,每天都要看到“再见”。
母亲很少看,一字不知的母亲对电视没有兴趣,晚上做完家务后就去睡觉了。每天去睡的时侯,总要重复那句同样的话:早点睡,要电!
嘿!如今几个电费怕啥?父亲总是这样嘻皮笑脸的回母亲。
再后来,父亲连彩电也不想看了。他要自己来搞。一天夏日的中午,大家都在厅屋里乘凉,他把米缸里量米的升子(竹筒)拿出来当渔鼓放在膝盖上,用手掌拍打着升子口——“梆梆梆”。
邻居们听到“梆梆”声,以为是外村那个打渔鼓的人来了,都赶忙来听渔鼓。
这时的父亲打得更起劲了——“梆!梆梆梆!”父亲面带笑容一边打一边唱了起来:
渔鼓一打响城城,
大家都来听分明,
如今的世道真正好来——
搭帮有个好领导。
箩筐大的字不识几个的父亲,自编的歌词逗得邻居们笑弯了腰,笑够之后,都说:你老人家打得好!实在是好!母亲抿嘴笑过后,骂:死老鬼!高叫花子兴!要是以前没吃没穿,看你还打不打?
不打不打!父亲又“梆梆”用力打两下。
在我儿时的记忆中,父亲是一个言语不多的人,更不要说打渔鼓了。那时,总是吃了上顿愁下顿。人多劳少,凭工分吃饭。父亲总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有时收工时,看到几岁的儿女在哭闹,农具一放,水也顾不上喝一口,就去背起或抱起。儿女哭闹,无零食哄,父亲只好用自己的怀抱来哄哄小孩子。父亲从不发脾气,从未动手打过儿女,连骂都极少骂过,似乎父亲是个天生的不会说话的人。
我记得到了夏天,每天晚饭前,父亲就在屋门前的禾场上,在苦楝树下,用长板凳架上门板,让我们这些不知事的小把戏乘凉。我们姊妹多,一副门板睡不下,父亲总是架两副门板。晚饭后,小把戏们倒一个顺一个地躺在门板上,看天上的星星,听父亲讲古。父亲不停得地用蒲扇给我们扇风打蚊子。听着听着,我们全都睡觉了。这时,父亲不会喊醒我们,怕蚊子咬着我们,怕露水落到我们身上。父亲默默地抱了这个抱那个,这门板上的抱完了又抱那门板上的。夏日除了下雨天,天天如此,父亲从未发过脾气,也从没打过我们的屁股。直到我们再长大一点,才不要父亲抱到床上睡。
有一年正月初一,村里的小孩都起来在外面的晒谷场上玩了,在比谁的新衣服新鞋子好看了,我还没有起床。
父亲起得早,父亲起来打开财门后没有出去,只在屋中间走来走去,我跟父亲睡在一个房的,父亲看到我醒了,就轻轻走到我的床前,疼我一样叫我:栾崽。
可我没搭父亲,在生气,没有新衣服新布鞋不起床,一想到过新年我还是穿昨天晚上母亲含着眼泪赶着给我补的那条蓝官布裤子。我就想哭,但在大年初一,我什么也不敢。
父亲见我不理他,猜到我在赌气,也就没再说什么,只是低着头又在屋中间慢慢地走来走去,两手放在胸前相互搓着,很为难的样子。
如今想来,那时的我真是太无知了,怎能不理父亲呢?如今,父亲已不在人世,可那走来走去的身影,和那“梆梆梆”的渔鼓声,我怎么也忘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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