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我的表叔从外地来,顺路来看我的父亲。父亲很热情,一定要表叔吃了午饭再走。父亲陪着表叔说话,母亲忙着下地挑菠菜,挖大蒜,择芫荽——一会儿装满了大半篮子。母亲一到家就摘菜洗菜,动作麻利,很快清洗干净。到了厨房,她一人既烧火又炒菜,一会儿锅上一会儿灶下。母亲仿佛会分身术,火烧得旺菜炒得快。我还小,不晓得帮忙。没多大功夫,几碟家常小菜端上了桌:涨鸡蛋、咸肉炒大蒜、炒菠菜、凉拌芫荽……父亲和表叔一边吃一边拉着家常,不时抿上一口小酒。母亲不上桌,待在灶下,灶膛里的火还没有熄,映着母亲的脸。那时母亲也就四十来岁,脸上早有了深深浅浅的皱纹,她盯着灶膛里的火出神,不知道母亲在想着什么。一听到堂屋里父亲的叫声,她一起身连忙走到堂屋,撤下空盘子,递上刚弄好的青菜烧粉丝,转身回到厨房,琢磨着再弄出一样菜来。这么反反复复,一个多小时过去了,一瓶酒已被父亲和表叔喝完,最后盛上饭,烧个菜汤,一直等到父亲和表叔吃完,一顿饭才算招待完毕。母亲把桌上收拾干净,才在厨房里端起饭碗,就着剩菜吃起来。
我不明白,就表叔一个人来,母亲为何不上桌?是不是对客人不够尊重?
不论家里来了什么客人,母亲都只有忙的命没有上桌的分。出了嫁的三姑回来,母亲见到她格外高兴,硬留着她要招待她吃碗面。那时来客用面招待,算是很好的待遇。母亲拿出了平时舍不得吃的鸡蛋,把鸡蛋撇子卧在碗底,上面用面条盖好。母亲还是没上桌。等到三姑吃到一半才发现碗底的三个鸡蛋,三姑要夹,母亲非要她吃掉,三姑没法,硬是吃了。多年后,我遇到三姑,她还提起当初的事,说:“那时,我大姐(指我的母亲)对我好,是从心底的真心实意。那次给我煮了三个鸡蛋,她就是不让我夹走,我好不容易才吃掉。”这是真的,凡是到我家的客人,母亲没有怠慢过,尽自己所能招待,哪怕是到邻居家借东西也毫不含糊。和我母亲相处的邻居,没人说我母亲不好的。
我上了师范,那年寒假,几个同学跑到我家玩。母亲为了招待我的同学,竟然把一只没有长大的羊杀了,不知道母亲哪来的胆量。平时母亲杀鸡都不敢啊,这次竟然动手杀了羊!饭桌上,我没动筷子,我的同学不知底细,还夸羊肉烧的香、好吃。母亲在厨房忙碌了大半天,我们吃完就去玩了,把杯盘狼藉的一大桌子留给了母亲收拾。在母亲心里,她的农村的儿子能和城里的孩子玩到一处,是多么有面子啊。孩子的前途是大事,杀只自己养的羊算什么,自己累点又算什么呢?
我家来过多少客人,母亲忙过多少顿饭,我记不清,可是不管怎么忙,母亲多么劳累,我从来没听到母亲唠叨,没听到母亲叹息,没听到母亲抱怨,更没见过母亲愁眉苦脸。忙碌就像母亲血管里流的血液一样,是命中注定与生俱来的。农村人除了能忙碌,还能会些什么?唯有忙碌才是他们的真本领。
二哥结了婚,母亲才卸下厨房主人的身份,让位给二嫂,因为二嫂厨艺更好。我的同学再来,母亲就不用冲锋在前了,退到灶下,一心忙着给灶膛添柴。我们兄弟四个轮流上桌给我的几个同学敬酒,他们禁不起这股热情,招架不住,很快就醉了。过后他们说:你哥你弟太能喝酒,以后不敢去了。其实我二嫂也能喝酒,可是她和母亲都不曾上桌。
我家行成了一个惯例:来了客人女性不上桌。即使到了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我家也是如此。
我到过很多农村朋友家做过客,也没见过女的上桌。女性只是在厨房不停地忙碌,忙着给桌上端菜,给客人添茶。即使岁数较大的长辈,宁愿在屋外墙角待着,客人再怎么叫她们,她们也拒绝上桌。这现象在农村很普遍。
女性为何不上桌?我请教一位长辈,他讲:“女人不上桌,这是千百年来的习俗,是从旧社会沿袭下来的一种陋习。旧社会男尊女卑,女性没有地位。即使到了新社会,在农村这种思想也依然存在。女性只能在厨房吃饭,而不能坐上桌和客人一起用餐。”
时代发展到今天,人们的观念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到餐厅吃饭,男女不问性别围坐在一起,也没有主次之分。这打破辈分打破男尊女卑陋习的“坐”法,体现了时代的进步。亲朋好友团坐在一起用餐其乐融融。这在旧社会是不敢想的事情。
不知道农村女人不上桌的现象还存在不存在,可在我家也已成为历史。我成家之后,家里来了客人,我不会让妻子一人忙碌。我们一起买菜,一起摘菜洗菜,一起下厨,一个主勺一个打下手。把饭菜准备得差不多了,我们就一起坐下陪客人,一道享用美酒佳肴。如果需要添置,我会主动到厨房加工。家庭内部更该男女平等。女人不是该多做些,男人也不是该享受。多替对方着想,日子过得会更有滋味更舒坦。可惜我的母亲没能活到今天,如果她还活着,看到她的儿媳和孩子们坐到桌上陪客人一同享受美味的和谐景象,会是多么开心啊。
我的母亲看不到,我希望别人的母亲能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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