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在电话里喊道:"老四,水尾殿要重建了!”我劝道:“不要急,慢慢说。”好友便介绍说,王大厝水尾殿年久失修,部分椽子开始腐烂,有坍塌的风险。因为资金问题,村民对修复还是重建产生了严重的分歧,甚至吵得面红耳赤。最后决定拆除重建。"
王大厝水尾殿里供奉的齐天大圣与天王众神,成了王大厝人的“家神”,每年大年初一,村民们纷纷家挑着斋饭、鸡鸭、茶酒的菜篮,到水尾殿祭祀求福。满殿烟雾缭绕,鞭炮震耳。平时 ,谁家有事,先想到的是齐天大圣,点香、磕头、跪拜祈祷,大多都能实现愿望。
农历9月27日,是齐天大圣的生日。村民们总是风雨无阻抬着轿子,伴着飘扬的旗帜、敲锣打鼓的声响、火铳冲天的烟火到白水洋,将齐天大圣迎接到王大厝会堂,举行演木偶戏、放映电影等纪念活动,王大厝建村九百多年来,这些活动从未间断过。齐天大圣成了王大厝人的信仰,比衣食住行都重要。虽然,村庄没有出过王侯将相,也极少过大富大贵。但是,如今的丰衣足食,风调雨顺。何尝不是代代村民在神明庇佑的心理暗示下,用勤劳构建的自证预言?水尾殿的“灵验”,在远近乡村出了名,已经在王大厝人心目中根深蒂固,再无别的信仰可以取代。
由此,我想起了小时候村庄修缮水尾殿的事。那时,我大约十几岁。开光那天,水尾殿挤满了人,希望抢到先生甩出的点睛之笔。据说,要是大人接到神笔就会升官、发财,要是读书人接到神笔就会成绩优异、金榜题名。我使劲的往里挤,想着如何抢到神笔,由于个子小,始终挤不进去,踮起脚尖看不到前头。突然,先生吆喝一声:“接神笔啰!”一支毛笔飞过众人头顶落在我身边,正在弯腰抢笔时,却被同龄的伙伴抢走了。多年后,每次考场失利,我总是想起那支失之交臂的神笔,是不是跟它有关?尽管只是巧合,但信仰的种子早已埋入心底。后来,王大厝一天天变好了,我在事业上也取得一点微薄成绩,常常想着是不是该为家乡做点事?赞助水尾殿重建项目,或许是一个锲机。
正在我思绪万千时,王大厝村做头人自发成立了“王大厝水尾殿重建理事小组”,好友将理事小组的十人成员名单发微信给我,他也在名单中。便告诉我说,水尾殿原来计划修复要花三十几万元,现在拆掉重建大约要花八十几万元。并说项目重大,要我大力支持。我盘算着三十与八十间的距离,显然不小。
我离开家乡移居上海,已经三十余年,对于家乡的人与事有点含糊不清,仔细地看了看名单,发现其中多为熟悉的同辈,也有几个陌生的晚辈。经了解后才知道这些人当中,有私心偏重的,也有大公无私的,有能力偏差的,多是缺人脉,或老实巴交的。我如同被浇了一盆冷水,担心他们成不了大事,暗自嘀咕道:“王大厝是否真的缺乏人才?”同时认为,理事小组是搞“先斩后奏”,以征求意见之名,行强制同意之实,给在外人员下最后通牒,不捐款也得捐款。我担心陷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窘境,只能半信半疑地同意下来,许诺尽力支持。
理事小组边规划设计,边募集资金,可是,留守老家的只有百号人,且多为老弱妇孺,筹备不出多少资金。他们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在外经商的老乡身上。
2025年1月20 日,理事小组将水尾殿效果图发给我征求意见。我仔细琢磨了一番,首先对设计方案表示认可,然后补充强调了三点:
一、重建手续必须合法合规,且齐全,方可动工:
二、将殿前隔溪空地(己拆除多年的旧庙)挖成湖,将门前两条小溪的水并入湖中;
三、追求牢固、威武、美观,打造成洞宮山风景名胜区沿线靓丽景点 。
重建理事小组经过讨论,基本上采纳了我的意见,并跟屏南厂家签约了订制木材成品安装合同以及建瓯川石厂家的金身雕刻合同,约定了用料质量、工程总额、安全责任、施工期限等事项。择良辰吉日动工了。一份王大厝水尾殿重建捐款倡议书在村庄流传,并通过手机微信在老乡间转发。我隐隐担忧,这群人能否真正的大公无私?资金能否顺利筹集?若中途失败,岂不是愧对神明与乡亲?
我的担心并非“戴斗笠撑伞——多此一举”。果然,有人担心捐出的钱被私吞,打水漂;有人担心资金缺口大,成“烂尾”;更多的人选择了观望,无动于衷。因而,捐款的人寥寥无几,单笔捐赠金额少则三五百元,多则一二千元。募捐资金活动迟迟未能进展。
理事成员便焦虑起来,万一缺少资金,项目无法启动,不但违约要赔钱,更是骑虎难下。个个紧张的不得了。有的急得浑身出汗;有的手脚发软;更多的是六神无主。一位理事给我打来电话说,估计项目需要资金会突破一百一十万元,这个天文数字,根本无法解决。并悄悄地向我打听,能捐款多少钱?我安慰他说,只要你们把事情做好,差少的钱我来填补。并要他暂时保密,只能他一个人知道,以免影响融资工作。此后,又有其他理事急的打电话向我打探,究竟能出多少钱?我只是安慰着说:“只要大家把事情做好,钱没有问题。”他说:“张总,有你这句话。我们的信心就足了。”
理事小组苦苦探寻结症,或许是对神明的敬畏,他们最终决定彻底脱胎换骨,打出了“廉洁牌”,还发毒誓说,这是捐给神明盖殿的钱,要是谁贪污怎样怎样的下场。为了避免权力过于集中,理事小组不设正副组长或负责人,大事小事全部由十人小组集体研究决定,每一笔收支必须有理事小组十人成员签字确认;所有成员因公出差费用自掏腰包,不得报销;所有出工捐赠物资不计钱,也不列入捐款;外来施工人员的伙食由理事小组十人免费轮流负责。并且每人带头捐款五千元。
这一次,他们的“山盟海誓”,不是吹牛,更不是虚张声势,而是掷地有声,把所有承诺落到实处。不光义务出工,免费接待外来干活的师傅。有些理事还把自己面包车、三轮车也用于拉货拉人,不光免费使用,还要倒贴燃油费。大多数理事放弃了山上的板栗施肥、茶叶采摘,全身心投入工地,无怨无悔。
理事成员对工程监督也毫不松懈,多次组织成员自费到屏南与建瓯川石厂家查看成品质量,强调必须使用上等木材,而且雕工要精细。在安装过程也不忘监督。
八十岁高龄的良祥理事更是老当益壮,丝毫不亚于年轻人,不光经验丰富,还处处以身作则,大公无私,带领年轻理事走工厂、下工地解决实际问题。有一次,良祥理事光着脚进入湖中清理淤泥,身子不由自主地摇晃了一下,说道:“初春的水,怎么还这么冷,比年轻时候的水冷多了。”他觉得自己真正的老了。有一天傍晚,良祥带着几个理事到水尾殿视察,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一颗铁钉,从口袋里掏出老花镜罩住眼睛,仔细地辨认了一会,双手像触点似的颤抖了一下,似乎听到钢钉与铁钉碰撞的“叮当”声,向包工头质问道:“合同不是明明写着,钉椽子使用的是钢钉吗?怎么会是铁钉?”便要求包工头立即纠正,改用钢钉。包工头不高兴地说:“无非几颗钉子,差价只不过一百六十元,干嘛要这么认真?他说,梦中见到大圣,嘱托他要把好工程质量。不然,三天五天漏雨大圣会不高兴。这些举动感动了大家,更是博得了大家的敬佩与信赖。
随着大型挖机与吊机的阵阵轰鸣声响起,工程项目快速推进,水尾殿主体雏形显现,宽敞的广场,美丽的景观湖出现在眼前。理事小组的所作所为,感动了大家。捐款的人渐渐地多了起来。
在外经商人员也纷纷开始大额捐款,少则一二千元,多则三五万元。尤其是年轻一代,对于信仰虽然没有长辈的执着,但是在长辈的启迪下,也对家乡的公益事业热情起来,且气势非凡。上海经商的叶久洪、福州经商的刘贵堂他们都说,自己是王大厝人,水尾殿重建,是为村民做好事,必须全力以赴地支持。每人都是捐五万元以上。融资金额大幅度增长。
村民人人倾其所有,踊跃募捐。陈阿姨一家五口,丈夫与儿女四人,每人捐了一千多元,几乎捐出了家里所有积蓄,她不甘滞后,又将自己采茶叶所挣的一千元私房钱,悄悄地念叨道:“请神明保佑我们一家平安”,将钱捐给了理事小组。长年住院的李婆婆,知道村庄重建水尾殿,从枕头下摸出一沓褶皱的票子,是儿子交给的买药钱,她用僵硬的手指搓着,数了三百元交给儿子说:“把它捐给水尾殿重建小组,请菩萨保佑我早日病愈,到水尾殿烧炷香。”还有一位腿脚不便,以轮椅代步的八十几岁张大爷叫来理事成员说,我参与了上一次的修缮工程,距今五十多了,六个理事小组成员,就剩他一个人。今天你们能将水尾殿重建,我看到了后继有人,放心了,我表达一下心意。他边说边用不大麻利的手,触摸着手机屏幕,使用微信转账,捐出一千六百六十元,说道:“祝工程顺顺利利地完成,让齐天大圣与天王众神早日搬入新屋”。
到了6月中旬,融资金额达到八十几万元之后,激情又渐渐地冷却了,捐款的人渐渐地少了。 6月23日,本来想做保底的我,实在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向理事小组一口气捐出十八万元。瞬间募捐总额突破一百万元。一下子捐款的激情又点燃起来。
王大厝本村村民好像有捐不完钱,更有舍不得的情,捐了再捐,丈夫捐完,妻子捐,妻子捐完,儿子捐,就连嫁出去的姑婆、姑妈、姐妹、女儿也拉进来捐。有的人自己一家子加入捐款队伍,还不够,又把娘家的亲戚拉进来捐,少则几百,多则几千。捐款名单如同榕树的气根,在网络上延伸出新脉,资金越捐越多。
邻村的杨源、桃洋、楼下、坂头以及下庄、政和、建瓯等地四面八方的外乡人,看到、听到王大厝水尾殿的重建规模及王大厝人的建设和捐款热度,也纷纷加入捐款行列,尤其前厝村几乎是户户捐款,在上海经商的甘总边捐款边说:“请大圣保佑生意兴隆,家人平安!”西坑村民也是踊跃捐款,在广州经商的吴总捐了一万元,他祈祷着说:“敬请大圣保佑广州项目顺利投产,风调雨顺。”北山村在上海经商的张总,自己捐了一万元,还带来村庄人捐款,他说:“我的钱,都是在大圣的保佑下赚的,感谢大圣!”
到了7月8 日,一张大红纸打印的《王大厝村水尾殿重建捐款名单公示》张贴在村委会广场公告栏上,人群蜂拥而上,争睹捐款盛况。大家仔细查看每一个人的捐款,似乎都觉得自己捐少了。
北京经商的科弟兄觉得自己捐少了点,又捐了三千元,甚至把老婆以及早已移居北京创业的两个儿子都拉上,一起捐款,他说,孩子的根在王大厝,不能让他们忘记;上海经商的华强兄知道工程缺一根杉木,站在自家的菜地旁,仰头观望着一根参天大杉树说:“你就要成为水尾殿的栋梁了,能为大圣遮风挡雨,保佑王大厝人,是你的服气啊!”他不光无偿的捐了大树,而且,还捐了一万六千多元,同样把老婆以及早已移居上海的两个儿子也拉进捐款,嘱咐他们不能忘记自己是王大厝人。 深圳创业的君昌兄本来捐了一万元,对着公示名单一比较,觉得自己捐少了,又立即再捐八千八百元。
村庄们不但捐款捐物,还踊跃投入义务劳动。一天,水尾殿广场建造花圃缺泥巴,理事小组一声招呼,全村男女老少全部出动,提着土箕的、扛着锄头的、握着铁锹的,纷纷涌向水尾殿,挖泥、挑泥、运泥、填土的人挤满了广场,个个兴高采烈,边干活、边跳舞,边唱歌,《敢问路在何方》:“你挑着担,我牵着马,迎来日出,送走晚霞”的歌声在山谷间回荡。让我想起农业学大寨时代,改造基本农田的人山人海盛大场景。不同的是,那种运动携带着浓厚的政治色彩及强制因素。而水尾殿的捐款及义务劳动,没有动员、没有规定,更没人催促,完全是信仰的驱使,闻声倾巢而出的自愿行为。
到了7月13 日,捐款人数已达八百人,融资总额突破一百二十万元。彻底地解决了王大厝村水尾殿重建项目资金问题。一位理事给我打来电话说:“张总,你的预判真准,每天捐款的人络绎不绝,而且从来没有出村募捐过,到处的人都来捐款。看来项目资金没问题了。”
此时,正站在滴水湖畔,我看到一块石头坠入水中,涟漪荡开又归于平静。而千里之外的王大厝的那块‘石头’——水尾殿的重建,激起层层浪涌,一一那是汹涌的浪涌,让散落的游子归来,让陌生的邻村人慷慨解囊,让年迈的老人献出毕生积蓄。这力量从何而来?或许,在现代化的洪流中,唯有信仰能让一个村庄找回自己的根。
2025年7月16 日,于上海雅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