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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草中的迷失

时间:2021/7/14 作者: 河北一笑 热度: 428988
  一

  雾,在我的心里历来有一种别样的情怀。我的故乡在海边,春秋两个季节,大雾是经常的。每当大雾的天气,坐在海边的沙滩上,面对大海低沉的吟颂,仿佛是在与一位沧桑的智者对话一样,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充满了无限的神秘感觉。大雾的时候,世界仿佛距离你很近,又似乎距离你很远,就像面对“小儿辨日”哲学命题一样,让你的思维深陷在一个角落里不可自拔。

  攀登老绝顶,探访休粮寺,就是在这样的大雾中开始的。

  其实,老绝顶和休粮寺,最早是在已故的董宝瑞先生的文章里了解到的,在董先生的很多篇文章里,对此都有详细的记述。所以,未谋其面,先闻其声。据考,包括老绝顶周围的一系列山峰在古时候被称为“道者山”,这里山峰颠连,景色秀丽,山势“四围壁立,松荫萧森,翳不见日,入夏尚积冰雪。”颇有仙风道者之气。

  老绝顶别名“绝顶山”,海拔五百九十多米,在河北昌黎县境内,是除了神岳碣石的主峰仙台顶之外的第二高峰。去老绝顶,得绕行到如今被誉为“北方胜境葡萄沟”的西山场村,沿十里葡萄长廊向北迤俪而行。进入素有昌黎八大古景之称的“井峪松风”。“井峪”是与凤凰山巅连的大平顶和老绝顶前的坡岭,谷中两侧山岩壁立,到处是峭岩怪石。据说,这里过去松林密布,景色幽深。但随着沧海桑田的变迁,如今井峪的松林已经荡然无存,古人赞颂的“松风千载清风远”的境界已经再也不复存在了,而取代松风凛冽的,则是漫山遍野的葡萄藤架。井峪沟深似井,处处有奇景妙境,行至老绝顶前,峡谷被老绝顶顶峰前高大的坡台强行分开,形成两道涧谷。那坡台很大,有五六亩地见方,休粮寺就建在其中。

  休粮的含义并不难理解,也就是辟谷之术。不吃五谷,不吃粮食,方士道家当做修炼成仙的一种方法。原来在读《抱朴子内篇·遐览》的时候,就知道其中有《休粮经》三卷,内容很是神秘。《黄庭内景经》也有一首诗词写道:“百谷之食土地精,五味外羙邪魔腥,臭乱神明胎气零,那从反老得还婴”。据道家言,人体中有三虫,专靠得此谷气而生存,有了它的存在,使人产生邪欲而无法成仙。因此为了清除肠中秽气积除掉三尸虫,必须辟谷。为此道士们模仿《庄子·逍遥游》所描写的“不食五谷,吸风饮露”的仙人行径,企求达到不死的目的。原来我以为,只有中国道家讲究此生的修行,注重现世得道成仙;而佛家则讲究三世因果,六道轮回,在今生先还了债再说,然后来生才能到达西方极乐世界。而佛教寺庙也以“休粮”为名,明显受了道教思想的影响。后来在佛教经典中,也接触到了不少关于“辟谷”、“休粮”的经文,而且据说,佛祖的十大弟子中号称“苦行第一”的摩诃伽叶,首创“辟谷饮光术”,能几年不吃不喝。见此,倒是我孤陋寡闻了。

      我素来喜欢登山探古,所以,登老绝顶和游休粮寺,是几年来的一个计划之一。记得暑期的时候,带朋友几次来葡萄沟,便和当地的山民打听登老绝顶的路线。但山民们总是不相信我的登山实力,特别是今年初秋的时候,我与几为搞摄影的朋友曾经计划去攀登老绝顶未果,更给山民们留下了话柄。其实,老绝顶的高度根本不是问题,关键是登山没有路。再加上最近十多年封山禁伐的结果,漫山的荒草和野花椒林,成了登山的最大障碍。我们到达葡萄沟的时候,正是晚秋季节,山民们正在掩埋葡萄藤蔓以便过冬。其实这一次我们是有备而来的,在我们五个人的队伍里,有两位就是当地的农民,虽然他们已经在城市里居住很长一段时日了,但对于生活过多年的家乡,用他们的话说是“闭着眼睛也能够摸到”。他们的自信,给予了我们信心,破雾登山访古,或许会为我们的行程增加某种意义上的色彩呢。

  刚刚到山脚下的时候,雾还不算太浓,这时候我们还能够神定气闲,一边拣拾荒草丛中的山楂果,一边沿山民采摘果实踩出的小路而行。但等到登上大平顶东边的山峰时,夸口说闭着眼睛也能摸上去的老齐,就完全被越来越浓的大雾给弄得不辨东西南北了。按照他的方向感,非得说西北方向是老绝顶的位置。其实,我们确切的位置已经到了大平顶和老绝顶相连的山梁上。关键是,雾,使我们看不清楚十米以外的距离。为此,我们在此处徘徊了很久。我们登山队伍里最年轻的报社编辑部主任张剑东对着迷雾大声喊:“老绝顶,你在哪里!休粮寺,你在哪里……”大雾中,连群山都没有了回应。

  二

  这时候,我们决定坐下来。休息,吃饭。

  脚下,是没及头顶的荒草;四周,是淹没世界的大雾。我们,仿佛就稳坐在宇宙的中心一样,以心灵扣问着行走的方向。

  其实,在我们每一个人的一生当中,总是在以自己的人格魅力标定着自己的位置,不如此,我们就有可能将自己丢失在与异己相互纠缠的生命消耗之中。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严峻地意识到了这一点。那一次,一位朋友对我说,在某些时候,我差一点就失去了自己。相对于一件具体的事物来说,当一个人评判你错的时候你可以坚持,如果两个人、三个人,或者说整个社会上的人都评判你错的时候,你还能够坚持吗?是啊,我何尝没有这样的惶惑呢?但我是一个很固执的人,我坚持着,很痛苦很无奈的坚持着,因为我坚信,我还没有丧失判断是非曲直的能力。所以,即便是让我与全部的“潜规则”对抗,与全社会的黑暗对抗,我也相信我最终会找到一豆闪亮的火种。我更相信,在人们的心里,黑暗不会永远是黑暗,谬误不会永远是谬误,野蛮不会永远是野蛮。尽管现实是如此,尽管社会是如此,但人的内心深处的善良和正义不会因此而丧失。

  虽然我知道,人性的良知,是世界上最最脆弱的事物,她总是在现实的功利面前哑口失措。这似乎是一种人性的大痛,更是一种社会文明发展过程中的痛。当一些宵小之辈和惟利是图之徒在极力买弄自己的既得利益时,当更多的人对此投以羡慕的贪婪目光时,人性的光辉便由此一刻泯灭了。其实,古往今来,一种人类的理性和大气就是在这样的不正常当中遗失的。而这样的不断遗失的状态仍然没有随着历史的进化而改变。其中现在流行在社会上的很多反理性和反人性的“规则”,人们明知如此是一种错误和误区,但又在巨大的社会惯性的推动下不得不如此。迷失和寻找,这是一个严肃的命题,也是我们每一个心怀善良和正义的人的最大责任。

  前几天,北京一位朋友委托我查找一些资料。在现代和近代基本对等的年代里,中国和西方所出现的对社会生活产生较大影响的人物资料。在不经意的翻阅中,我突然发现了一个现象。在中国的著名人物中,绝大部分是艺术家;而在西方,绝大部分是哲学家、思想家。我不能确定这样的对比是有意还是无意,当近代和现代的西方人在做着普遍意义上的人生思考的时候,我们且在玩花弄草,而且一直从古延续到今。在此,我无意评判双方对社会对人类生活产生的影响,起码我发现,我们思考的方式和机能,相对西方是弱化的。虽然我们经常提到孔子、老子思想的宏大影响力和历史穿透力,但正是如此,我们才缺少了一种思想上的精彩纷呈,缺少了一种变化体系。在人类发展的历史上,没有一种思想是绝对真理,这就像千溪汇河,千河汇海一样。当色彩单一的思想面对精彩纷呈的思想体系时,总会让人感到单薄了一些。如此我十分羡慕中国历史上战国时期的思想界,诸子百家,相映成辉,那该是怎样一种思想的精彩呀!

  如此,我们似乎已经丧失了一种思考的能力,即便历史上朝代更替,社会变迁,我们的个体思维仿佛都淹没在一种巨大的惯性和延续性当中了,我们很愿意享受这样的没有思维的生活方式,即便是出现极少数的人觉悟,其声音也不足以产生相应的震撼力。这样的现象,似乎造成了我们贫乏和单一的思维模式,这种模式是否也影响到了今天的你我?是否也定型了我们的秉性和生活方式?我想,如果我们力图不在生活中迷失自己,仅仅依靠巨大的思想惯性是不够的。我们必须学会思考,成熟个体的思想,以此把握住我们生命的行走方向。

  三

  时间已近中午。按照常理,雾应该到了散去的时候了。但今天的雾仿佛是专程陪伴我们的行程一样,考验着我们的理智与选择。

  最后我们决定,由我和剑东往我们两人认定的正确方向摸索,其他三人可以慢慢在后面跟随。这样,即便是我们两个人走错了路,也可以用喊话的方式通知后面的人,省得他们再走冤枉路。

  在没有路的荒草和灌木丛中穿行,也是一种体验。老绝顶与卢龙相连,由于长期风化剥蚀,形成了整个山麓参差错落的花岗岩山体,大自然就是这样,它在随心所欲之中塑造的奇崖峭壁,直令我们产生着天马行空的奇思妙想,也将我们的艰辛消解为乌有。在将近两个多小时的摸索后,我们两人终于爬上了一座高大的山峰。虽然大雾依然奔涌在我们的周身,但山顶一块小小的测量标志排除了我们的疑虑:老绝顶就在我们的脚下了。剑东在一张纸条上写道:某年某月某日,大雾,某人登上了老绝顶。然后密封在一只矿泉水瓶子里,埋在测量标志的旁边。也算是对我们此次登山的一个标定吧。

  但令我们十分遗憾的是,迷雾中,我们仍然找不到去休粮寺的小路。等到和我们的同伴聚齐后,稍做休整,我们只能带着无限的遗憾下山。在老绝顶的半上腰,我们发现不远处有人在活动,老齐连忙上前问路。“知道去休粮寺的路吗?”“知道。”“远吗?”“不远。”“在哪?”“就在这。”那人指了指我们的脚下。我愕然。

  最近,我正在着迷尼尔·唐纳·沃许的《与神对话》这本书。1995年,是尼尔人生最低潮期,一天他写了一封愤怒的信给神,没想到这信竟得到了回答,也因此产生了一本惊世之作——《与神对话》。之后,他整个的人生观与生活都改变了,创立了一个叫做“再创造”的组织,专门致力传播自己所领悟出的喜悦、真理,与爱的信念。在他的书中,神说:在宇宙里没有巧合。我听到了你心的哭喊。我看到了你灵魂的追求。我明白你对真理的渴望有多深。你在痛苦中,也在喜悦中召唤它。注意看!注意听!你听到的下一首歌的歌词、你读到的下一篇文章里的资讯、你看的下一部电影的故事情节、你遇见的下一个人无意中说的话,或下一条河、下一片海洋的私语,轻抚你耳朵的下一抹微风——所有这些的设计都是来自我的;所有这些途径都对我开放。如果你肯听我向你说话。如果你邀请我,我会来。那时我会显示给你看,我一直都在那儿。在所有路途上……

  你信神的话吗?我信。但我知道,我的神,就在我的坚持中,就在我灵魂深处的固守中,就在我追求的所有爱、真理、信念中。它可能会具体化为某一个我深爱的人,某一件经验的事,某一个情节,或某一片迷雾中冥冥的指引。

  现在,我们在刚刚遇到的“老秦”的引导下,终于踏上了当年休粮寺和尚下山化缘的石径。石径依然掩埋在凄凄的荒草中,但每一块石头都是那么光滑和平整。我想象不到当年僧人们是花费了怎样的精力和艰辛来修建这样的路的,只是觉得在这样袅无人烟的荒山野岭中,信念和毅力一定是铺就这条山路的关键所在。小路几经沧桑,数历磨难,依然如昨,使我们时时刻刻都能够品闻到那“笃笃”的草履扣击岁月的声音,从昨天到今天,从今天到永远……

  这就是我们千呼万唤的休粮寺吗?几截断碑,几蓬衰草,几块基石,已经听不到了那曾经的晨钟暮古,看不到了那袅袅的香火。除了高过头顶的荒草以外,只有几棵酸枣树挂满火红的果实,诠释着大自然的生机。

  休粮寺坍毁已久,现仅剩一些残存的阶石和散乱的砖瓦。寺址前有一个大水坑,苇草茂盛,这就是《昌黎县志》记载的“冬夏不涸”的“天池”了。此外,寺院旧址西偏北有一座“宝塔”遗址。地基前,我们找到了两通保存比较完好的石碑,一通为《重修道者山休粮寺禅林寺碑记》,系明朝正德十年镌刻,从碑文记载看,老绝顶一带确实名为“道者山”,而“道者山”为“平滦郡”的“名山”,休粮寺在“其间”,并有“存藏祖灵骨塔”一座。另一通石碑为“大明国嘉靖四十五年正月十五立钟”碑,系休粮寺重修51年后新立的一钟碑记。另外,我们还找到了当年僧人生活用的石碾和石臼,由此感受到了一丝人间的烟火气息。

  时至今日,“休粮”已成传说,休粮寺也变成历史。据山里人相传,休粮寺在清朝中后期因发生变故被拆毁一空,后来未再修复。时过境迁,古寺不在,让人空留一番叹息和凭吊。

  据老秦说,不远的另一个山头还有几座僧人的墓地。此刻暮色已经映淹了整个道者山,映淹了休粮寺的坍基断碑,周围的一切,包括我们,也均隐失在一片惶然的氛围中。雾,也终于在我们与远古僧人的对话中渐渐隐去了。真想再爬上僧人墓地的山头去看看,看看这些几百年前努力寻找自己的同类,现在是以怎样的安然躺在凄凄的荒草之中的。但终于在老秦返程的催促下没有成行。

  是啊,我们总是在不断标定着自己在社会生活上的人生坐标。宗教,只不过是另一种标定方式。它是以将自己全部放弃为代价的,既是一种全方位的迷失。当然,没有了,也就无所谓寻找,其中一份人性的淡定也就凸显出来了。虽然人们在某些特定的年代和特定的情况下,出于某种目的而亲手毁掉它,但毁掉的也仅仅是作为宗教的符号,一种心灵的吸引是不会轻易失去的。虽然碑碎了,寺塌了,但人们内心深处不断寻找自己的路不会断掉。我想,这就是宗教的魅力所在。

  我们的生活中,很多时候都应该回归理性,但现实中,很多人性的缺陷又让人们一次次迷失自己。知道不断地寻找,不断地确定自己良心的位置,是我们在现实的迷雾中不会遗失自己的唯一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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