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玉江离开我们已经二十多天了,我最忘不了的是他的眼神,不时在我眼前晃悠,和我对视,我的心为之震颤,为之肃然起敬。
那是他离世前的半个多月,他约作家协会滕敏杰、商世龙和我到他家,商量为他出最后一本书的事。当时食道癌已经折磨他八九个月了,已经几个月吃不下东西了,靠输液维持,人已经瘦得皮包骨了,让人看了心里难受。可他神志非常清醒,反应还是那样机敏,说话还是那样风趣。
他说:“我很着急,怕过几天说不来出话,趁现在脑子清醒能说话,请你们帮忙,在我死后帮我出最后一本书。” 看着他那肉已经熬干的瘦脸,听着他那平和的话语,我隐隐地一阵心痛,泪水盈眶。他抬眼静静地看着我,我强忍住泪水,和他对视的刹那,我震撼了。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神,这是被病痛折磨很久的眼神,是精力已经耗尽的眼神,是即将去谒见上帝的眼神,是人间留不住的眼神。此刻,那眼神无法形容,没有哀怨,没有悲伤,没有无奈,没有惊恐,也没有兴奋,有的只是从容和坚定。那眼神很亮,像云层没遮住的两颗星星,与那瘦小失血的脸很不协调。他看着我平静地说:“人要面对现实,我这个行将就木的人只能这样啦。”他对最后一本出安排的很细,请谁题写书名《轨迹》,请谁装帧设计,请谁写序言都作了交代。书的内容收集那些,怎么分类更是交代得一清二楚。最后他还特别强调,死后有写纪念文章的,如果超过10篇,可在书的最后单独列一辑。他说话的表情和语气不像是遗嘱,好像是平常唠嗑,好像是日常安排工作。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好像也不是准备迎接死神,倒像是赴一场平常的酒会。
那天晚上,我久久不能入睡,高玉江那眼神始终在我脑海闪烁,不肯离去。依稀记得三十几年前读谌容的《人到中年》,写眼科大夫陆文婷昏迷中梦到了各种各样的眼神,但却没有高玉江这样的眼神,可见这样的眼神是多么少有。以前我没注意过他的眼神,但我知道,他钓鱼时眼神一定是聚光的,看书时眼神一定是聚力的,写文章时眼神一定是聚神的,而白天看他当时的眼神我却形容不上来,如果谌容看到或许能找到一个恰当的形容词。我起来稍加思索,写下两首诗:眼神/高大的身躯如此瘦小/岁月终究将把生命的火耗尽/可亮而从容的眼神/像深秋的枫叶/在微风的枝头上轻荡/我不由噙住已经溢出的悲痛/万马嘶鸣的心野顿时喑哑/一片模糊中真切地看到 /生命的河流里/一块石头露出水面。 出书/看书写书虽是业余爱好/却伴你一生/这是你的第四本书《轨迹》/你交代如何编辑出版/就像书名一样/是在画完最后的人生轨迹/生活别样的人/遗愿也别样/当书一页页被翻开的时候/你引导着一页页回到从前/你的生命也在沙沙的翻阅声中/一页页延伸。
高玉江走的那天,天上下着丝丝细雨,听到噩耗,震惊之余,首先浮在眼前的还是是那眼神。按照他的遗嘱,丧事一切从简,没有遗体告别仪式,骨灰葬在家乡父母墓旁。我写了一首去远方,以此悼念:清明前的几滴天泪/滋润了解冻的大地/我确信你扯着雨线去了远方//人生的远方其实不是死亡/而是肉体到灵魂的距离/这个距离你走的很累也很坦荡//人间是一个巨大的梦/你从梦中醒来/卸掉了一路疲惫//那几本书封存了你走过的轨迹/就像曾经的一杯酒饮尽过往/这是你唯一的不舍//人一出生就在母亲的臂弯/辗转一生又回到母亲的臂弯/这应该就是最终的远方。
人能热烈的活已经难得,能从容地死更是不易,古往今来几人能做到。高玉江用自己的人生诠释了什么叫生如夏花之灿烂,死如落叶之静美。
想到此,眼前又浮现那个眼神。端起茶杯,还是温热的, 深深地喝了一口。
2021年4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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