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小的时候,我穿的是布鞋,是大孃(妈妈的大姐)做的布鞋。
每到夏秋之交,笋壳脱落时,大孃便叫我:
“小弟,拣笋壳。”
我便背着背篼去屋后,钻进竹林捡笋壳。要不了多久,便满载而归,背回一大背篼笋壳,粘回一脸、一手臂的笋壳毛。
顾不得笋壳毛刺得全身痒痛,扯一把谷草,把笋壳一张张的擦去毛,然后整齐的装在一个筐里。
做鞋时便只管拿出笋壳来,踩在脚下,用铅笔沿着脚板划一圈,再用剪刀剪下来,就成了鞋样,照着做鞋,保证合脚。
大好太阳天,该打布壳了,做鞋底时好用,大孃叫:
“小弟,捡苦楝子。”
我便挎起一个竹篮,到屋外一颗苦楝树下,或捡、或抱住树摇,或用竹竿打。不多久,苦楝子便装了大半篮。
提回家,大孃直夸:
“这个苦楝子好,把它破皮挤出粉浆来,打布壳,很粘。”
秋后,下雨天,是绩麻的好时候。
大孃叫:“小弟,去割麻。”
我又背起背篼,戴起斗笠,拿起镰刀,冒着风雨,在路边野地里,选那成熟的麻割了一大背,水淋淋的,驮回来。
把麻去叶、去杆,剥下麻皮来。大孃熟练的用刮刀刮去一层绿皮,一条条洁白的麻,便从大孃那双手里,像雪花似的,不断飞出来。
用它捻成麻丝,搓成麻线,纳鞋底便有了好线。
进入冬天,大孃把笋壳做成的鞋样,放在打好的布壳上,一张张剪下来,然后用麦面做的浆糊,把剪下的像脚板一样的布壳,一层层粘上。布壳是破旧衣服拆开做的,怕不结实,最后便粘上一层白帆布,鞋底的雏形便成了。
大孃叫:“小弟,眼镜、针线篼。”我便知道,大孃要为我们纳鞋底了。
不久,针线篼里,便放上了一双双纳好的鞋底。
一摸,厚厚的,硬邦邦的;一看,针眼一个点一个点的凹进去,很整齐,像饼干上的一个个眼。
我记得,小时候贪玩,大人便用这鞋底板打屁股,打得邦邦响,但不痛。
寒冬腊月到了,北风呼呼吹,它又不下雪,干冷。
但盼着能穿新衣新鞋的新年快到了,我们不怕冷。
大孃也不怕冷,忙着为我们做过年的新衣服,然后用做衣服裁剪下来的布料,为我们做新鞋子。有多余的布料还为我们做棉鞋。
大孃的手很巧,鞋帮上得很牢不说,鞋面、鞋口还做得很好看。棉鞋的面上还缝了一条整齐的梗,鞋头上还翘了一只角,有时还绣了花、鸟。
过年穿了新鞋上街,大人的同事见了,说:
“小弟,又长高了!”
朋友见了说:
“小弟,好肯长!”
那时,粮食紧张,吃不饱,个子哪里肯长。
是穿了新衣服,穿了新鞋子,兴奋,昂起了头,挺直了腰,人精神,看起来长高了。
2
大孃纳鞋底,是家里最安静的时候。她一边纳着鞋底,一边给我们讲故事。
讲熊家婆的故事、夸父逐日的故事、蜜蜂给大姐二姐三姐做媒的故事、孽龙的故事、王宝钏不惜与嫌贫爱富的父亲断绝关系,爱上薛平贵的故事。
熊家婆的故事说:小孩用计把熊家婆烫死在柜子里,一个卖姜的、一个卖纸的生意人,用他们的姜和纸把柜子换了去,抬到很远的地方打开一看,以为是宝物,结果是“一挑纸、一挑姜,换得一个‘稀牙眶’(骷髅)”。听到此,我们便哈哈大笑。
听大孃讲孽龙的故事:聂龙割草得到一颗夜明珠,放在草里,长草,放在米里,涨米,放在钱上,涨钱。财主来抢,聂龙吞进肚里,要喝水,缸里的喝干了,喝河里的,河里的喝干了,喝江里的,结果变成孽龙顺江入海,娘在岸边声声呼唤,一唤一回头,唤了二十四声,孽龙二十四回头,留下了二十四个望娘滩。
故事讲完了很久,我们还红着眼圈,在那里默坐着。
屋子里,只听见大孃纳鞋底,抽麻线,那窸窣的响声。
3
少年后,还没有进初中,大孃便回她老家的乡下去了,我便再也没有穿过大孃做的布鞋。平常就打光脚板,少先队搞活动,或是走亲戚家,才穿家里好不容易省钱买的胶鞋。见了亲戚朋友,再也听不到人说:“小弟,你长高了。”
再后来,工作了,大家兴穿皮鞋了,自己也只好跟着穿皮鞋。可是,大约是少年时长期打光脚,脚板长得太宽的缘故,穿起皮鞋就夹脚,没有布鞋穿起舒服。
大孃为我们做布鞋、讲故事的情景历历在目,讲的故事也还在心里记着。有时深夜梦里,似乎听见大孃在喊:
“小弟,捡笋壳。”
睁开眼,哪里看得到大孃,眼前浮现的是那二十四个望娘滩。
二〇二〇年七月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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