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要立冬了,正是我家乡“水结冰,地始冻”的时候。我小的时候,母亲总要掰着手指头算计立冬的日子,在母亲眼里,立冬不仅仅代表着冬天的来临,立冬是表示冬季开始。因为兄弟姐妹的毛衣、毛裤是要在这个时候收口儿上身的,也该开始准备孩子们过年的穿戴了。穿上新毛衣新毛裤,其实是上一年就得衣服毛线拆下来,再一次织成的新衣服,最多是加大了尺寸,或是改变了样式。谁都穿过母亲亲手织的毛衣,成衣不流行的那个年月,压根就是没有成衣。早几年,毛线更是紧张得要命,自己纺的,工程线的,毛线来源可以说五花八门,如果要织成一件毛衣需要攒上好几年的毛线。走亲访友,学校单位里,拼家底,展示出来的无非是点穿戴。很多时候就是在拼毛衣、拼手套、拼帽子,拼谁家有毛线。毛线逐渐开始多了起来的时候,开始比谁家母亲的编织手艺。我们家的毛衣不用拼,总是最逊色,母亲白天忙里忙外,吃过晚饭,才是母亲的针织时间。平针、直筒、厚款,基本都是混色,因为上一年的毛衣小了,毛线不够,只能再加点别的颜色的线子。每件毛衣在半成品的时候,已经在我们身上套了好几回了,套的时候还要躲避着半成品上带着的毛衣针。用母亲的话说,就是肥了瘦了早知道,早变针。家人已经进入梦乡,母亲在屋子中央吊着的一个灯泡上面罩一张牛皮纸,就这样低着头织到深夜。
我有一件姜黄色的棒针宽松毛衣,跟随着我从一个城市的家搬到另一个城市的家。那是我参加工作以后,母亲从繁重的工作岗位退休回家,第一次向邻居嫂子讨来的编织样子,自己买了棒针,戴上老花镜子的母亲,按照研究好的编织针数起针,前多少针,后片多少针,什么地方减多少针,什么地方加多少针,母亲手快,没几天,毛衣上身了,线子里面加了一种叫马海毛的细毛线,摸上去毛绒绒的。那年过年、同学聚会、逛街,甚至相亲都把它穿在里面。闲下来的母亲,把织毛衣作为自己的职业了,每天母亲就像是加入了一个织毛衣的组织,总能带回来不一样的技艺。有时候她们聚在我家,好几个女人,好几台戏,讨论着尺码样式颜色,嘴不停地一张一合,手也不停地动着,声音时大时小,两只手忽上忽下,毛衣针有节奏地编织着天下母亲们的生活。各式各样的毛线织品,一下子多得我家不适应了。父亲笑称,母亲要把我们小时候拼毛衣落下的逊色补回来。从此每年的立冬前后,我家每个人总会换上样式新颖的毛衫。在我们每个子女眼里,母亲曾经织过的毛衣是暖和,也是幸福。
记得我儿子上小学时候,看到别的同学带着坐垫,吵着也要一个,我们都没理会他。第二天早上,我媳妇把儿子送到学校门口,我母亲不知道什么时候等在校门口的,只见她悄悄往她孙子的书包里塞了一个素雅整齐的毛线坐垫,灰蓝格子镶着金色花边的坐垫。中午孩子放学,我们一起回母亲家吃饭,一放下书包,小家伙从书包里掏出来一大团子毛线。儿子说,同学在下课时候,拽住他坐垫上的一个毛线头,上课铃响的时候,他的屁垫子就变成了毛线球。母亲自责自己眼睛不着落了,夜里织得太着急,毛线边没有锁好。下午我家孩子上学的时候,书包里又多了一个毛线坐垫,四面的边上用丝绒布包了一圈,不怕变毛线团了。母亲的手真快,一中午又织了一遍。送走孩子,我埋怨母亲,眼睛能受得了吗,兴致勃勃的母亲眨眨眼,这是母亲织毛衣这么多年,经常看到的眼神。
后来,市面上出现了专业织毛衣商店,五花八门的毛线,配套销售,几天的功夫就完工了,根据顾客喜好设计的样子新潮流行,机器织出的针脚整齐细密。慢慢地,成衣在商场里越来越多,织毛衣机器逐渐被淘汰,别人家的毛衣针都变成了压箱底的家什。母亲的毛衣针还在一直工作着,毛裤成为主打产品,只是速度慢了下来,母亲努力地让每一针都还能像以前那样平整,母亲努力地瞅着每一针,老花镜子、护眼台灯成了她的帮手,但总能在冬至前收口完工。渐渐地,每年崭新的毛裤织了一条又一条,压在箱子底下。每年天冷的时候,赶在立冬前,母亲总要给儿女们打电话,说该添厚衣服了。我和妹妹按照惯例回去带几条毛裤,带回来压在自家的箱子底下。有时候,母亲拿出毛衣针,找点剩余的毛线,织个平安果、便池套、自行车座套,织好了自己摆弄半天,尽管用不上,但在母亲眼里,那才是最浓的人间烟火。
在我前面走进小区的学生和家长的对话让我加紧脚步:下周就要立冬了,把毛衣套上,小心着凉。我也终于到家了,翻一下日历,距离立冬还有六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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