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上小学时,我家共8口人。我曾祖母、祖母都跟着他们的独根我的父亲过日子。那时,每天工分才值0.28元钱。为了养活一家大小,春夏秋冬,我父亲白天上工不算,还经常上夜班,给生产队放牛。
没有风雨的晚上还好,要是赶上雨天,或是连雨天,就够遭罪的。父亲经常披上麻袋做的雨披,顶着风雨出去。有时,放牛到荒地乱坟边,想躲雨躲都没地儿躲,他就蜷缩在坟地旁,忍耐着。那旱烟抽了一袋又一袋,风雨中荒山坟地闪着的点点星火,过路人看了,都以为是鬼火。有时实在太困太乏了,就倚着坟墓打个盹儿。可机灵一下,就醒了。牛是生产队的,这是绝对不能放丢一个的,更不能让牛跑到周围的田地里啃庄稼。不然,罚工白干不算,还得遭批判:“你安的是什么心!”
冬天上工,别人可以干点轻活,像我父亲这样出身不好的人,就被派去干最苦最累的活,这是改造,大家在看你表现。
很多冬天,我都看见父亲和几个人在一起刨那冰冻三尺的沤肥(夏天沤,冬闲刨开,以备春耕用)。
随着那沉重冰镐的无数次上下抡动,父亲的脊背在扭曲,双手布满血泡,钻心地疼,但我从没听见父亲叫苦喊疼。
有时,夜里生产队开会,不管这一天有多累或是吃没吃上饭,也不管年纪已大,就让他挨家挨户地通知开会。
每逢过年,村里组织秧歌队,就让我父亲去抬大鼓。场地小用车马不灵活,就用牛马一样好驾驭又肯卖力气的人——所谓的“四类分子”。
扭秧歌敲大鼓的欢天喜地、眉飞色舞;抬大鼓的低头弯腰把泪往肚子里咽,默默地忍受着那鼓棒有力地敲打带来的身心剧痛。
小孩子家盼过年,可我在盼过年的同时怕过年。今年不要有秧歌,不要让我父亲去抬大鼓。抬大鼓,我认为那是最丢脸的事。因为我小小年龄已知道,抬大鼓的都是革命的对象,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是敌人,是坏人。
我曾在玩耍中,看见父亲和另外几个人在大队部站成一排低头认罪的场面。我含着眼泪跑回家问妈妈:阿爸干什么坏事了?妈妈摸摸我头,替我擦掉眼泪,告诉我:只因为阿爸是地主崽子。
贫下中农可以拖欠国家三角债,而像我父亲这样的人是不能拖欠的。暴风骤雨中,我的父亲就这样不分昼夜地劳作着。“只要我一息尚存,就不会让老人和孩子挨饿!”这是父亲的信念,他咬着牙在拼命。
自留地是房前房后的那点儿,或是其他什么地方划定的可怜的几亩地。
为了侍弄好园子,让一家人不缺吃少用。父亲苦挣苦熬地在园子里安了个洋井,浇园子。没有电,只能靠手压。白天上工,中午休息时,顶着炎炎烈日,不间歇地咔嚓咔嚓地压井。人们躲在树下乘凉或在家午睡,狗都热得受不了,伸出舌头呼呼喘气,我的父亲却在挥汗如雨地劳作。
炙热的太阳光下,父亲晒得黝黑的脊背,汗珠喷涌、闪光。在那笨重的机械运动中,清凉的白花花的井水流向那一畦畦菜地,小苗喝饱了水,懂事似的个个抖擞起来,亮起绿油油的颜色给红眼的太阳看。
白天是这样,有时星光月夜,父亲每隔十天八天,也浇一遍园子。
看父亲很辛苦,我们就想让父亲换换手,歇息歇息。父亲就用大手把我们拔拉到一边:去,去!给我好好学习,用功读书,比什么都强!
“只要你阿爸在,你能读到哪儿,阿爸就供你到哪儿。”父亲这句话,经常响在我耳边,激励我前行。
如今,上下班路经一片菜地,看见那通上电后自动哗哗喷涌流淌的井水,我就会想起父亲晒伤的脊背,想起咔嚓咔嚓的艰难压井声……
无情的岁月,消耗了我父亲最好的青春年华。
二、酒醉在春风里的父亲
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没有了惊心动魄的阶级斗争,只有欣欣向荣的康庄大道。父亲迎来了他一生中最舒心的日子。
两双儿女均已成家立业,幸福生活。老俩口勤劳俭朴,不愁吃不愁用,很省心。
春风里,父亲虽满头银发,却满面红光,有尊严、有光彩地活着。
过年过节时,亲朋团聚,父亲高兴时会喝多酒,反反复复地向人炫耀:我一生最大的财富就是拥有两双无瑕的儿女。
有时想起从前走过的艰难岁月,也泪流满面,拿着酒瓶子歇斯底里:父亲,我的父亲究竟在哪儿啊?你们谁能知道!
这个时候,是我们一家人最难过的时候。我深知父亲的痛苦根源——做为人家的独生子,竟连生身父亲的尸骨在哪儿都不知道。这是他内心比挨打挨批还痛苦的事情,是折磨他、煎熬他又困惑他一辈子的事情。一幕幕往事从父亲脑海中掠过……
童年转瞬即逝的美好。一个很殷实的小地主家,一个独生子,继承了父亲的智慧与勇敢,母亲的美貌与善良。享有日月星光般的乳名——拜力济·尼玛,享有最讲究的学名——宝太。
少年时母子相依为命。虚岁9岁,他那读过书能骑马又能打双枪的父亲便与他们母子不辞而别,不知去向。斗地主,分田地,可怜无辜的母子从老宅被赶出来,地无一垄、瓦无一片,只能借住在别人的一个小窝棚里,母子相依为命,艰难度日。
想起暴风骤雨中的中青年,想起这一辈子的风雨人生,想想现在,父亲有些醉了,真的醉了——醉得有苦有甜,有笑有泪。
父亲醉了,真的醉了,在春风里,尽情释放他风雨人生情怀。
2002/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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