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长一段时间,我被自己困在一场噩梦里,仿佛在劫难逃,却又死里逃生。——前言
我和莫老认识已经十九年了,他也陪伴了我快十九年。尽管,昼夜仍在更替、斗转依旧星移,而我们彼此陪伴的时光却已经画上了休止符。就在那个本该生机勃勃的春天,莫老沉睡在了另一个国度。那里不会有悲伤,也不会有花朵。
自打有记忆以来,我和莫老就生活在一起,我们是亲密无间的好邻居。我对他的印象就是瘦小却精干,留着一颗光溜溜的卤蛋头,所以常年戴着帽子。春秋是藏蓝色的布帽,冬天是一定厚重的棉帽。莫老很喜欢笑,笑起来露出六颗牙齿,因为常年抽烟的缘故,牙齿变得又黑又黄,吃东西时,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像一只调皮的松鼠。
他特别喜欢逗我,还喜欢和我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他老是逗我:“你不许来我家!你再来我家,我就把你扔出去!”我也会吐吐舌头,毫不客气地回敬他:“你也不许来我家!”可莫老家只要一有好吃的,他又会笑眯眯地叫我去他家,全然忘了叫我不许去他家的时候装的多么的凶神恶煞。他很小孩子气,每次都想把我逗生气,奈何本人定力颇深,从不让他得逞。可这一点也不妨碍我对莫老的喜欢。
听爸爸提起过,莫老是一个很命苦的人,出生在抗战年代,那时时局动荡,加上闹饥荒。莫老从来没有上过学,那是他最大的遗憾。当时我想,莫老出生的可真不是时候。在莫老十二岁那年,他的父亲便去世了。可不幸的是,三年后,莫老的母亲也撒手人寰,丢下莫老和小七岁的妹妹相依为命。十五岁的莫老扛起了照顾妹妹的重担,跟着同乡的大人去建水渠,抬石头,挑煤炭……因此,莫老对我说的最多的就是,好好学习才有出路。
莫老脾气不是很好,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上至奶奶,下至哥哥姐姐都对他礼让有加。然而我和莫老相处的这么多年他从没未打过我,更没有大声对我说过一句重话。在八岁以前,我是所有孩子中最小的,莫老自然多偏爱我一点,我也乐得享受莫老所有的好脾气。当然,某些时候我和莫老也是统一战线的战友。在我做错事,爸爸气得要揍我无果,转而喋喋不休的时候,莫老总能以一大截的优势KO我爸。可是莫老并不溺爱我,在犯错后,会叫我到一旁,心平气和地跟我讲道理。直到现在我爸也不知道,他的喋喋不休,远不如莫老的大道理来得实际。
听爸爸说,我们以前和莫老是一家人,可是在我一岁多的时候,分家了,具体的原因我也不是很清楚。有一次,爸爸上班去了,回来得很晚。爸爸回来时看到我眼泪巴巴地坐在门槛上晃悠着两条小短腿,就问我:“你吃饭没有?”“没有呢!”回答的同时还往里吸了吸鼻涕。“那你为什么不去莫老家吃饭呢?”于是我抬头理直气壮地回答“我们已经和莫老分家了,我就不可以去莫老家吃饭了。”爸爸被这个回答逗得前仰后合。后来爸爸说给了莫老听,直到我上高中,莫老时不时地提起来,仍旧津津乐道。
莫老特别喜欢抽烟。尤其喜欢那种五块钱就可以买一大把的叶子烟。夏天的时候,莫老喜欢提着他的蔚蓝色塑料袋烟袋坐在门口的青石板上,借着乘凉之际,慢条斯理地从烟袋里取出自制的,用细细地嫩竹截断而成的烟杆和两三节被剪断的烟叶,轻轻的将烟叶细细地展开、铺平,再用大拇指和微微泛黄的食指,将烟叶捻成一个卷儿,最后塞进烟杆里。点上火,随着莫老“吧嗒、吧嗒”的声音,时不时地吐气,烟雾缭绕在莫老的周围。莫老说,这样的烟会带有竹子的清香。那时,我深受《西游记》的荼毒,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在旁边使劲地吹气,生怕莫老会随着这股烟像唐僧一样被妖怪掳走。彼时我4岁,他64岁。
那个夏天,时不时从我的回忆里钻出来透气,盘旋着很久,不肯散去。
再长大一点的时候,我就很少和莫老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谈天说地了。比起和莫老坐在门口的青石板上乘凉,我更喜欢在烈日当头的午后,跟着同龄的小朋友到处野,在河里搬螃蟹,去山上摘桑葚。我爸对我调皮捣蛋的性子恼火得不行,可每每想揍我的时候,莫老总能适时地解救我。并一本正经地教育我爸,我这叫做解放天性。因此,我和莫老的交际日益深厚,成为了交情颇深的革命战友。
莫老是地地道道的粮农,一年四季都很忙。春天忙着耕耘播种、夏天忙着施肥除草、秋天忙着粮食收获、冬天忙着……嗑瓜子……
我一直记得莫老有一头大水牛,体积庞大。我不喜欢它,因为那时的我总觉得那头大水牛对我有莫名的敌意。可莫老却宝贝的紧呢,每天会给它送一大背的牛草,还带它到很远的池塘去洗澡,晚上还会给它梳毛,睡觉前莫老还会在牛棚点上蚊香。2000年左右的时候,没有耕田的机器,全是靠大水牛,拖着笨重的犁,走过一块又一块的耕田。而莫老就是那个在背后扶着牛犁的人。方圆几里的乡亲都知道莫老是拉牛犁的好手,连带着莫老的那头大水牛也是出了彩。许多人家都来请莫老帮忙耕田,只要背上一大娄的牛草,莫老就笑呵呵地去帮忙了,全然忘了初春的水仍然冰冷得刺骨。所以,一到春天,莫老就格外忙,忙得没有时间顾我。在我第数不清多少次,在门口青石板上、田间的田埂上、或是回家的路上,捡到莫老的烟袋或是烟杆的时候,我就知道,时间真残忍。莫老老了。
上中学后,学校的寄宿制,再加上学校要求好的班级必须在周六留下来补课,我就很少回家了。回家时已经是星期六的傍晚,但莫老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坐在门口的青石板上等我。风雨无阻。莫老会拉着我絮絮叨叨地说好长的话,比如学习怎样,学校吃的怎样,与朋友交往的怎么样。然后又跟我聊他前不久从别人那儿听来的新鲜事。只有在这种时候,我才会又觉得我和莫老还是当年的战友,而莫老也从未老去。
在某个暑假,我在看电视剧《水浒传》的时候,莫老正推门进来。当时正好演到黑旋风李逵的片段,那之后,莫老迷之喜欢李逵。可是那时的莫老依旧很忙,没有时间将李逵的片段畅快淋漓地看个够。所以在以后,莫老一有空闲的时候就来找我,问我:“怎么还不到那个拿两把斧头的大胡子老头儿啊?”想半天才知道原来他说的是李逵。我总是回答他说:“等等啊,这个会重播的,到时候就有了。”可是在春去秋来的每一个假期,莫老总是会错过李逵的戏份。就像我会错过见莫老的最后一面一样。
上大学的时候,我离开了省。第一学期回家,莫老还是像从前那样,坐在门口的青石板上。只是手里多了一个火炉,穿上了一件大棉袄,还在外面套了一件黑色的风衣。莫老本就瘦弱的身体,在我的眼中羸弱不堪。这时我知道,我的成长和莫老衰老是成正比的,只是我无论成长得多快,我都赶不上莫老老去的速度。那一年,莫老78岁,我18岁。
莫老生病住院的消息是妈妈打电话告诉我的。彼时的莫老需要做一个大手术,对于莫老的身体,医生坦白的说,做手术能多活两三年,不做手术的话就会很麻烦。我第一次觉得医生那么残忍,难道他不知道让病人倒计时自己的生命,是一件很可怕又很残忍的事吗?我无从责怪。可是在妈妈打电话的时候,莫老已经做完了手术。听说手术很顺利,听说手术了八个小时,听说莫老手术后很迷糊,常常分不清白天黑夜,分不清自己在哪里。
挂了电话,我随即订了一趟最快的火车回家了。凌晨十二点的火车乌烟瘴气,不时有小孩儿的啼哭,没有买到座位的我,竟一点儿也不难受。那是我坐过时间最长的火车,赶到医院时已经是凌晨。
见到莫老的第一眼,眼泪便止不住地往下流。莫老的身体里插着各种管子,鼻子上连着的氧气管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仅仅一个月没见面,莫老已经瘦的只剩皮包骨。青筋鼓起,显而易见。许是疼痛的缘故,即使是打了麻药也还是让莫老紧蹙着眉头,睡得极不安稳。
当时的我也累及了,趴在莫老的床边睡着了。当我醒过来的时候,莫老已经睁大了眼睛盯着窗外。莫老见我醒来,想要说话,可是手术伤到了喉咙,所以说话很困难,一个一个音节地发声嘶哑叫我名字。后来我才知道,莫老患的是食道低分化鳞状细胞癌,手术割去了莫老的一截喉管。莫老想要坐起来,可是满身的试管,都不敢碰。只得躺下,让护士帮忙翻了个身。然后艰难地开口,问我怎么回来了,他说他嘱咐过我爸,让他不要告诉我。还没开口,眼泪就先一步决堤。莫老想要抬手擦掉我的眼泪,可是不小心碰到了插在身体上的管子,痛的蜷缩成小小的一团。
护士害怕会让缝合好的伤口裂开,小心地掀开莫老的衣服,看到眼前的景象,我更是止不住眼泪了,伤口从后背贯穿到胸前,一大条丑陋的伤疤,看起来狰狞可怖。完全可以想象到当时的疼痛。莫老艰难地开口:“小时候都不哭,怎么长大了反而喜欢哭了呢。别人看到了,好丢脸。别哭了。”爸爸也在一边训斥我,害怕莫老会因为担心我影响伤口的恢复。我只得抹抹眼泪,装作深明大义地妥协。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其实好想抱住莫老狠狠地哭。可是,我知道不管多无奈,我终究是长大了。
那时,我在医院陪了莫老两天。因为手术的缘故,莫老吃不了任何的东西,整天整天的喊饿,实在没有办法,只能用试管注射奶粉到胃里,再加上术后的疼痛,莫老瘦的几乎只剩一个骨架。迷糊的不知道白天黑夜,可他仍然惦记着我,惦记着我的学习。在他间接性清醒地时候,会叫我回学校去,还叮嘱我好好学习。不一会就沉沉地睡去,再一会又会醒过来,如此往复。
第三天,莫老清醒的久一点,便拉着我的手说了好一会儿话。“你快回学校去吧,我这挺好的,有你爸爸还有哥哥还有护士呢。不要担心,你要回学校好好学习。”我迟迟不动。莫老便板着脸对我说:“你这个女娃,咋个这么不听话呢!”最后我只得怏怏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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