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去世已经半年了,这期间我常常夜里梦见她。许多曾经的往事和虽不曾经历但却似曾相识的生活片段都缠缠绕绕着展现于梦境中。许多回从梦里醒来,我的心情都不能平静,甚至会因为伤感而唏嘘垂泪,不由得回想起过去几十年来我们母子间经历的让我永存心海的一幕幕往事。
和每个赤子一样,我降生到这个世界上最初的记忆就是无私的母爱。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农村大伙食堂后期,有一次娘因公受伤在家休息,被特别照顾每顿饭从集体敬老院里领取一个小窝头儿。那时我刚满三岁,每餐从幼儿园食堂领取三分之一个小窝头儿和一小勺面汤。有一回我误了饭时,拿着空空的小木碗涕泪满面的回了家,娘一边哄我一边把她那仅有的一个小窝头儿给了我。她微笑着看我狼吞虎咽地吃,我让娘吃,娘说不饥,我硬往她嘴里塞,她把嘴张得很大,却只咬下豆子般一点点。当我把掉落的馍花儿都一一捡吃后,娘抚摩着我的头,深深地注视着我说,乖呀,记住往后按时领饭,耽误了就会饿肚子的。当时我还解读不出娘那柔和的目光里蕴含着的拳拳的母爱和深深的期待,但是我第一次把娘的目光牢牢印在脑海里。
娘虽然是普通一农妇,却有着无私的思想境界。记得在大伙食堂那宽大的灶门里熊熊的火焰一天天变小而终于熄灭后,几乎一无所有的社员们只有靠野菜和树叶充饥。有一次我随姐姐、哥哥去挖野菜,能吃的野菜实在难找。天快黑时,姐姐见另外几个小伙伴往少得可怜的野菜下面塞大麦苗,于是她也铲了两把。这件事被娘发现后,她的脸色骤然间由晴转阴,压低了声音吵我姐姐。姐姐含着泪辩解。娘却训斥我们说,谁铲咱也不要铲!要是都把麦苗铲吃了,以后还咋着吃麦子啊?
在以后的岁月里,无论生活多么艰苦,娘都不多占集体一点利益。比如生产队里收获庄稼,有些妇女难免藏掖一点,我娘从来不那样做。她总是叮嘱我们姐弟几个,甭管到啥时候你们都不能贪便宜,不是自己该得的东西就不能拿,更不能偷!要想过得好,就要靠自己刮劲儿干,凭气力挣来的东西才消受着心安理得。
娘不笃信神佛,却以善行诠释着她的人生。无论亲朋邻里,只要有困难,她都真诚相助。一个窝头,半瓢米面,或者一尺粗布几角钱,大凡能帮得上,她总是毫不犹豫。娘常说,谁没个困难的时候。记得还是大伙食堂结束以后,生活艰苦到了极点,长期的缺粮终于出现了死人的现象。我家在大伙食堂之初献出了三间配房,才得以保存了几棵老榆树那时侯便成了救命树。那些饿极了的人就上树捋榆叶,我们姐弟几个便轮流看护,有时候喊这不顶用就骂,偶尔还撕打。娘对我们说,有人捋榆叶喊一下就中了,甭再骂呀打的,要不是饿的撑不住,一个大人家谁会恬着脸爬到树上捋两把榆叶吃啊。此后,我们对几个特别饥饿的人便不再刻意制止。我们的一个邻居夫妇二人都在饿病的煎熬下死去了,他们十来岁的男孩子也危在旦夕。娘在我们也挣扎在死亡线上的情况下,仍然常常让我把家里的糠团、蒸野菜、蒸树叶等所能得到的食物送些给他,帮他终于度过了险关。那年麦收以后,我家的几棵老榆树几乎全部没有了叶子,而且都不同程度的被揭了树皮。只有一棵没有死掉。大家都很惋惜,惟有娘惨然一笑说,这几棵榆树不知换回了几条命呢,它们是大功臣,死得值咧。
在生活最艰苦的那段日子里,我爹从参加大炼钢铁到挖河修路,在外的时间很多。爹不在家的时候,娘以她那纤弱之躯独自承担起了持家的重任,还要照常早出晚归地劳动,其辛苦、其艰难可想而知。可是不管日子多么艰苦,娘从不在我们面前叫苦,她始终以勤奋的劳作和乐观的态度与困难抗争。娘在生产队劳动,也从不出假力偷懒。身体不够强壮,干活却从不甘落在别人后边。下晌后不管多累,她都要下厨做饭。在娘的指导下,姐弟几个一齐下手,很快,一顿热腾腾的粗茶淡饭便做好了。
娘常说,睡不完的觉,攒不住的力。每天晚上,她都在小煤油灯下或纺织,或做针线。她的勤劳,使全家人的穿着能都比较的干净整洁。尽管大都是粗棉粗布,有时还是用旧衣以大改小,以旧翻新,甚至还打着补丁,可穿戴着仍是规矩可身。
娘在长期艰苦生活中养成的勤劳习惯始终坚持不辍,直到她前些年中风后还是闲不住,仍然拖着一只不怎么听使唤的手,干些剥玉米、摘花生、拣棉花等力所能及的活儿。家里人都劝她休息,她总是说,闲坐着还没有做点啥好受,医生都说多活动活动好哩。
母爱是永恒的,母亲的给予永远是慷慨无私的。怎能忘记,娘拖着病弱之躯,两天粒米未进,仍然舍不得吃下家里仅有的两枚鸡蛋,让我拿去换了铅笔和作业本;怎能忘娘站在村口送我求学,直到消失在视野里还不肯离去;怎能忘我们兄弟结婚生子后,娘仍一如既往的殷殷关怀;娘知道我好吃她做的红烧肉、炸年糕、炸焦叶、酱豆饼,我每次回去看她,她都会给我做上一样两样。时间一长我没回去,她还要托人捎上一些。有一回娘给我做了红烧肉,她看我吃得满嘴流油,开心地笑着说,还象小时侯的样子。我从小穿惯了娘做的千层底布鞋,离开家后,娘仍然每年给我捎上一两双。有一次我说,您老了,眼花手脚不灵便的,以后就别做了。娘笑着说,知道你们在外边好穿皮鞋,可皮鞋穿久了累脚,布鞋穿着得劲儿,不忙的时候穿上歇歇脚。她依旧戴着老花镜纳底、绱鞋。说来也怪,三十几岁以前我从未患过脚病,可自从久已不穿娘做的布鞋后,什么脚藓、鸡眼、脚垫都出现了。而今,望着柜子里娘做的几双千层底布鞋,一种说不上来的酸楚涌上心头。
前些年,我身患重病外出治疗。本来是瞒着娘的,可还是被她探听到了。他一夜没有合眼,次日便患了脑中风。娘在住院期间,反复叮嘱家里人千万不要让我知道她的病情。前年,娘不幸又患了肾衰竭,我把她接过去治疗。此时她已不能行走,有时我不得不背着她。娘怕我累着,坚决要回老家治疗。不久,娘的病情加重又转到市里治疗,仅靠透析维持生命。其间她坚持不让我去伺候。
各种治疗手段终于都不再能挽留娘的生命,在娘弥留之际,我来到了她身边。娘双目紧闭,吸着氧仍然喘得厉害。我捧着她的手叫她,娘一听到我的声音,竟然平静了许多,他吃力的睁开眼睛,干瘪的眸子很快又有了灵光,她一只枯瘦发凉的手把着我的手,声音纤细而颤巍巍的和我说话。此时,娘竟然还叮嘱我要好好注意自己的身体!娘的神志虽然清醒,可那是她临终前的回光返照。不一会儿,随着呼吸渐渐变弱,娘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娘离开我已经渐行渐远,然而她的音容笑貌宛如浮现在眼前,她的叮咛教诲恍若回响在耳边。娘的一生大半是在艰苦岁月中度过,她象千万个母亲一样,勤劳而无私,博爱而善良,刚毅而坚韧。她的平凡中蕴涵着伟大,淡泊里闪耀着光辉。
而今,我已届知天命之年,事业却一事无成,不免常常因此感到愧疚。总觉得辜负了娘的般般辛苦和谆谆教诲,辜负了她深如海洋般的母爱。然而仔细想想,这种心情又实在是曲解了娘的本意。娘在任何时候从未流露过期望子女们日后飞黄腾达的心思。她总是希望儿女们勤劳为本,过平安宁静的生活。娘即使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用尽最后一口气还在叮嘱我保重身体,知足常乐。而许多年来,在我的工作和生活中,娘的勤劳坚韧淡泊宁静的品质对我的影响日渐淡化,徒增了不少怠惰浮躁之气。正是人生道路上出现的这些偏差,才给自己带来了一些不应有的烦恼。每想到此,就感到前所未有的惭愧,心情就十分的沉重。
前几天,我新换了书房,在墙上挂了“天道酬勤”、“宁静致远”两件横幅,愿它常常警戒自己。虽然对我来说,往者固不可谏,来者亦难以追。然而不管怎么说,此举还是对我有些秉烛夜行之助。每当心困体乏或偶有烦恼袭来而使意志受到肯嗜的时候,抬头望见这几个大字,便犹如母训在堂,于是有伸伸懒腰,抖抖精神,抓紧做些当下该做的事。
现在,我仍然常常梦见娘,可始终没有一次梦到她已经去世。今后,我仍希望常常梦见娘,希望永远在梦里看到她开心似的微笑,听到她谆谆的叮咛……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