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买菜,在买红辣椒和豆干时,总时时想起我隔壁村的一位老人,他和我父亲同年代,和我大伯是邻居,我去大伯家,总能遇着他,中等个,满脸皱纹,说话嗓门挺大,但和气,大伙管他叫东望仔,我遇见他,喊他东望叔。
我曾经问过父亲,他为什么叫东望仔?姓东吗?父亲告诉我,他姓傅。在他很小的时候,他的父母丢下他兄弟俩相继去世了,俩兄弟跟着爷爷奶奶相依为命。命运不济,时间不久,爷爷奶奶也相继辞世。他俩靠着亲戚和乡邻的接济活了下来。他比弟弟大四岁,在村里人看来,他好像要比弟弟大十岁。他十分想念自己的父母、爷奶,常常一个人站在村东头,向不远处的小山凝望,那里有他的父母、爷奶,一望就是大半天。时间一长,村里人给他起了个东望仔的外号。谁知道,这外号一叫就是几十年,他的大名反而渐渐被人遗忘了。
前几年东望叔过世了,我特地去了,磕了头,现场冷冷清清的,因为他至死仍孑然一身。东望叔是得胃癌去世的,从查出病因到撒手人寰,两个多月时间,终年七十岁还差几个月。身后没有留下钱财。
在出殡现场,几位老人对他的弟弟说:“小宝子呀,你能有今天,儿孙满堂,全靠了你东望仔哥哥啊。”小宝子泪流满面,哽咽着:“是的,是的。”我村上的媳妇们念叨着“我们村吃水塘少了个淘米洗菜的人了”。
东望叔一直住在祖传的两间小土屋内,小屋原先是草顶,后来翻盖了青瓦。
东望叔十四岁就到生产队放牛挣工分了。他和一位老汉一起负责看管生产队的十几头牛。放牛看似轻松,实则辛苦。起早摸黑,遇到脾气暴躁不听话的牛,还有被角顶脚踹受伤的危险。尤其在农忙时,必须赶在开工前,把牛赶到山上吃饱,往往夜里三四点钟就得起床。农忙都是在夏秋季节,是蚊虫昌盛的时候,和牛群在一起,蚊虫特别多。每天老汉喊他起床,他睡意朦胧地跟着。到了山上,靠着树就睡着了,胳膊、腿被蚊虫叮咬的全是红包,他都不知觉。老汉心疼他是个孩子,一边眼睛看着牛群,一边掰根树枝帮他驱赶蚊虫,“小伢可怜。”牛吃饱开工干活了,他俩清扫牛圈。东望叔嘴甜,身手勤快,深得老汉喜爱。
生产队的活干完后,东望叔回到家洗衣做饭,还侍弄着自留地,栽种些蔬菜,等弟弟放学回家,和弟弟抬着粪桶施肥浇水。弟弟年龄虽小,但个头比哥哥高出半个头。每每有卖豆腐的打村上过,东望叔总买些白豆干或素鸡,用自己栽的辣椒炒着同弟弟吃。村邻问:“东望仔今天吃什么菜了?”他咧着嘴美美地说:“辣椒炒肉,素的”,有时说:“辣椒炒鸡,素的”,“营养好着哩,给弟弟补补”。
村邻都说,东望叔对他弟弟的照顾没话可说,宁愿自己挨饿受冻,也要让弟弟吃饱穿暖,有好吃的、好穿的总是让给弟弟,更不允许别人欺负弟弟。洗衣做饭,从不让弟弟沾手。放学回来,首先要他看书做作业,俨然严父慈师。一年冬天的一个晚上弟弟上吐下泻,人已虚脱,东望叔硬是背着比他自己还重的弟弟走了三里多路,到乡卫生院治疗。
弟弟初中毕业后,帮着东望叔干些农活。俩兄弟的生活慢慢有了起色。
光阴荏苒,兄弟俩由小男孩成长为大小伙。东望叔听的懂村里人说的男大当婚的话。他同弟弟一天不落地挣着工分,起早贪黑,挖土,和泥,托土坯(土语:做土坯胚子),砍了自家的树,另外盖起了两间土坯瓦房。村上人以为东望仔准备讨老婆了。
一天晚饭后,东望叔和弟弟谈起了心。
他对弟弟说:“你也不小了,房子也盖好了,准备给你找门亲事。”
弟弟说:“你是哥哥,怎么的也应该是你先结婚呀。”
“兄弟呀,我们家的情况你也知道,父母不在,我是家中老大,哪能先为我自己着想。再说,你长的比我高大英俊,好歹还是初中生,我大字不识一个。新房子是为你准备的,你就搬过去结婚。我的事不急。”
弟弟拗不过哥哥。
东望叔四处托人,在外村为弟弟定了一门亲事,很快让他们结了婚。
婚后不久,弟媳得了场病,高烧不退,因没有及时治疗,落下了有时神志不清的毛病。这又成了东望叔的一块心病。
几年后,弟弟相继有了四个孩子,原本不宽裕的生活,愈发显得窘迫。弟媳时常为此发病,暴躁不止,逮着谁打谁,连自己的孩子也不放过。每当这时,东望叔总是把孩子揽在自己怀里,说“不能打我们的孩子”,任凭棍棒落在自己身上。
为了缓解弟弟家的生活困难,东望叔在生产队劳作之余,经常兜点小鱼,放些泥鳅、黄鳝,除了留点给弟弟家吃的外,更多时候拿到街上换钱,连同自留地种菜卖的钱都给了弟弟。他自己吃的最好的还是辣椒炒豆干,用他的话说这道菜做起来方便省事。
太阳东起西沉,月亮晚升朝落,岁月不等人。转眼间,弟弟的孩子一个个长大了。东望叔的婚事因“不急”一直拖着,整天忙忙碌碌的,还是一个人住在那两间老屋内,还是辣椒炒豆干下着饭,经常是一碗豆干管一天,他说“我一个人好对付”。
孩子们大了,开销自然大了。弟弟夫妻俩挣的工分钱不抵家用,生产队分的口粮赶不上季节,一家人粗粮果腹,借钱生活。东望叔看着心疼,“兄弟不容易,孩子们遭罪了。”他经常把饭菜做好了端给侄子侄女们。孩子们也懂事,“大伯,您吃。”“快吃吧,我吃过了。”回头他找些山芋、马铃薯等垫垫肚子。原本饭量就大的他,常常因为饿而挑不起担子。
后来,生产队派东望叔看山护林。每次上山,他总带上一个小布袋、一根绑了小锯条的长竹竿和一根绳子。
山上的松子、蘑菇、地皮菜等,他仔细捡着。看到死树枝,掰下来,积攒着,剁成整齐的一捆捆,挑到街上。街上炸油条的、蒸包子的、煮馄饨面条的都喜欢他的硬柴,一色的松树枝,有油脂,发火,而且他不计较价格,随人家给。卖了柴,他买些菜,少不了辣椒、豆干,特别是红辣椒,好吃的留给了侄子们。
孩子们在大伯的呵护下长大成人。
东望叔虽孤身一人,穿着破旧但整洁,他对吃水很讲究。那时候村里还没有安装自来水,他嫌自家村的吃水塘让不自觉的村妇弄的不干净,天天挎着一个菜篮、一个小淘米箩,提着一个小水桶跑到我们村吃水塘淘米洗菜、打水。因为他知道,大队主任是我村的,大队主任的老婆是公认的洁癖王,她对村里的吃水塘管的特别用心,如有人往塘里扔不干净的东西,她会立刻制止,甚至还会严厉地骂上几句。所以,我们村里人都自觉地爱护着吃水塘。东望叔自然知道这些。一来二去,我村的大姑娘小媳妇都习惯了他,有时也拿他开开涮,“东望仔,昨天哪个老麻麻娘子(土语,指老妇女)骚你了?哈哈!”“东望仔,今天又是辣椒、豆腐干呀,当心你的下水道被辣肿堵塞啦!”这时的东望叔呵呵一笑:“你们这些麻麻家哦”,提桶挎篮转身而去。
如今吃水塘边没有了这道风景。
我拿着辣椒豆干在思忖,东望叔仅仅就喜欢红辣椒炒豆干吗?难道他不喜欢辣椒炒肉、辣椒炒小鸡么?
思忖之余,我自家大哥不也像东望叔那样吗?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