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狗死于祖父去世后的两个星期。
祖父生前说它很有灵性。
祖父信佛,喜欢独自闷在房间里写东西,如今那些记录祖父的文字,早已不知去向,唯一记住的是祖父嘴里常叨念的是随缘度人。
祖父信佛却也吃肉,小时候我常揪着祖父的胡子问,人家信佛吃素不吃肉,你怎食得?(大概是因为祖父的影响,小时候说话也带着几分古里古气),或者爬到祖父背上,似懂非懂的朗读着他当日写下的佛偈,有不识得的字就问他,所以祖父算是我的半个启蒙老师。祖父注重礼节,有时有晚辈上门看望,他不大说话,也不笑,一味的点头或者打量,若是晚辈举止得体,他便与他多聊几句,若是举手投足间不合心意,祖父就会一言不哼的走开,把人丢在那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这时我的母亲就会上来和客人接着寒暄,祖父却因此不喜欢我母亲,我不认为我母亲有错,但祖父对我也格外疼爱,所以我常常以母亲的名义去看他,时间一久,祖父对母亲的看法也就慢慢转变。祖父虽注重礼节,但独任我胡闹 ,爬上爬下,左转右逛,他院儿里种的果子尚还青涩就被我摘去许多。有时候也会生气,拿出戒尺,要打,我小时候淘的厉害,独怕祖父生气,怕他手里的戒尺。祖父一生气八字胡须就翘的厉害,眼睛也瞪得比平时大一圈,故此我常用歌谣笑他, 八字胡须两边翘,说话好像娃娃叫……那时年幼,自己吵嚷不说,还带着儿时的伙伴站在家门口喊叫,一来二去,几乎所有的邻近伙伴看见祖父,都会唱起歌谣,祖父也不生气,但凡在别人看来会生气的事他都不恼,不知道是不是信佛的缘故。
祖父的房间很大,陈设很少,多半是些不知名的书籍,有的甚至连封皮也没有,都是些泛着黄,缺边少页的,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是从老旧书店淘来的。然而我并没有看见祖父逛过书店,有段时间我甚至怀疑是祖父偷来的,有天晚上,我趁母亲睡着,偷偷跑到祖父房间,趴在他耳边一本正经的问,我知道你的书都是偷来的,你告诉我,我保证不告诉别人,祖父听了反问我,哦?你知道了怎么还要问?
月光透过窗户照在祖父的脸上,祖父歪着头,两瓣嘴唇一张一合忽闪着胡子,我支着耳朵听着从祖父嘴里说出的话,你都知道了…怎么……还问……,我从未见过祖父这样,有些害怕了,想要后退,跌跌撞撞的跑出祖父房间,边跑边听见房间传出祖父的笑声,我忘了自己说了什么,只记得从那之后,我就认准了祖父做贼,邻家的锅丢了,我怀疑是祖父,太婆养的鸡死了,我也怀疑是祖父暗下毒手,就连李家的闺女跑了,我也怀疑是祖父挑唆的,反正一切与贼沾边的坏人坏事,我就想到祖父,书可偷得锅不会偷吗,至于太婆的鸡,我想也一定是祖父杀的,我把这当做新鲜事讲给母亲,母亲正哄着妹妹玩闹,抬头看了我一眼就吼,胡说,你祖父信佛,再说你太婆养的鸡是淹死的。
我气母亲的不信,吵嚷着,祖父信佛还吃肉,不见得不会杀生了!还有李家的女儿,也是祖父偷得! 母亲恼了,甩给我一巴掌,祖父听见了,跑过来劝,我不领情,反说他假仁假义。
事情过去很久,我忘记了是怎样和祖父和好的了,大概是在某一天晚上,我又偷偷溜到祖父房间问了,或者是祖父给我买了最爱吃的糖葫芦,这事也就翻篇了,再后来长大些,母亲给我讲起这些事我总是要问上一句,后来呢,那些书祖父还回去了吗?母亲笑我痴,说书哪里是祖父偷来的,是曾祖父留下的,母亲后来拿它垫桌角了。至于那些从我嘴里传出去的流言蜚语,也就不攻自破了,祖父笑我的年幼,我笑祖父翘着胡子故意唬人。
再大些,我就去了外地求学,回家的次数少得可怜,每次回家待的时间也越来越短,与祖父见面也只是短短几句寒暄,我常说的一句话就是等我考完了,陪祖父把佛经看穿,可现实是一直到祖父病重,我还在外地上学,祖父去世,母亲没有叫我回去,说是祖父的意思,祖父怕我耽误学业,我问母亲祖父临终前说了什么,母亲说祖父想说的话这些年早已如数告诉我,在早些年祖父健在时曾告诉过我,生前千万面,珍贵就不在于死前这一面。生前种种孝,胜过死后哭声嚎啕,当时我不懂,只觉得祖父说死了活了的不吉利,硬让祖父往地上啐几口才完事。一直到后来随着祖父的去世,我才明白人走不仅茶会凉,心更是如此。
祖父走后,家人四散,多年不回,在外地落脚生根,一同守岁,已是奢望。清明时节,我去看过几次,碑文微凉,字也模糊,坟前杂草纵生,祖父生前爱干净,这样的孤苦,不知可否忍受,我将我自己抄录的《金刚经》点纸化烟烧给了祖父,这是在祖父房间我唯一找到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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