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这些文字，应该是临别的前一晚写的。那是我在天津的最后一个夜晚。可是我实在太累了，几乎没作什么挣扎便投降于睡魔。醒来时天已大亮，那从明净的窗户里反射进来的清柔的光线是多么熟悉和亲切，几乎让我忘了我是身在他乡。 

     整理。打包。告别。我有点麻木。兴许这种麻木的情绪是一种比较好的状态，至少它能让我暂时忘却离别的哀愁。而在这样一个深夜，疾驰的火车上，离愁悄悄地如意料中那样涌上来了，整个心尖儿都被淡淡的忧伤包围着，这才刚刚告别呢，我却已经开始回顾与想念。这一刻我无比清醒。就着微弱的灯光，身体跟着火车的节奏轻微地摇晃，我的文字跟不上思维，有些脱节。原本，我是不允许自己想这么多的，那会让人疼痛。那离别的哀愁里，也是带了一些惆怅，和一些迷茫的。仿佛我不是告别了什么，而是永远失去了什么。 

     上一次去天津，还是二十年前的事。那时我七岁，是个天真、烂漫、无知的小女孩，扎着羊角辫，穿着花裙子，笑起来只有一颗门牙。二十年后的今天，我再次登上北上的列车。为了融化父亲与奶奶之间多年的坚冰，为了让父亲与失散多年的弟弟妹妹见面，费再多的唇舌与精力也是值得的。而第一次模糊的记忆更鲜明地突出了这一次的深刻印象。团聚。吃饭。谈心。所有一切，看上去很美。可是列车可以把我从东部沿海的一个湿漉漉的小城带到这个古老而干燥的北方城市，却仍然难以拉近心与心之间的距离。某些细节，尽管不想承认，却还是和二十年前出奇地相似。光鲜的衣着，生分的眼神，世故的言语，连我原先最喜欢和最愿意亲近的人，都变得雾里看花难以琢磨起来。零距离的接触都让我们认识到一个真实的对方，而真实有时令人难以接受。 

     好吧好吧，我承认，是我那小小的敏感的自尊心在作祟了。渴望交流，渴望尊重，渴望被重视，或许这不单单是我的初衷。可我必须做到对那些无意识的优越感视而不见，并且，独自悄悄地接受与消化。站在天津外国语学院的宿舍楼下，身边是行色匆匆的充满浓重卷舌口音的人群，826路公共汽车蜗牛一样缓慢蠕动，空气中偶尔飘来隔壁铺子里京酱鸭片的香味。其实这座城市一点都不讨人喜欢。他们的马路不比我们宽敞，环境不比我们干净，甚至连步行街，都不比我们别致。没有地铁，没有高架，甲壳虫似地在拥挤的马路上灵活穿行的，是红色的夏利和黄色的天津大发。那仅存的尖顶红瓦的小洋楼，挤在那些印痕斑斑高低错落的屋群中，也显不出什么特色。这座城市在记忆里只是惊鸿一瞥，如一缕轻烟，风一吹，便尽数散了去，了无痕迹。 

      或许这就是原因所在了吧！对城市的失望，那是次要的。很多时候，对一座城市的牵挂主要源于在那座城市里生活着的某些人。然而期望值与现实有了落差，而交流的深度又不够，这可真让人郁闷！不过回过头仔细想想，一切又有什么关系呢？是血缘把我们联系在一起，但这并不妨碍我们生活在各自的世界里，有着各自的爱好、经历与感悟。假如我们没有千里迢迢地北上，继续带着憧憬，带着对重逢的美好想象，带着浅层的认识与想念展望未来的话，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而幸福是那般脆弱和细小，只一个眼神，一句话语，便被轻易地揉碎了。 

     而我的根，始终在长江之畔那座秀美而玲珑的小城里，无论我走得多远，无论我身体里流淌的是不是来自于别处的鲜血。如鸟儿回巢，轻盈地掠过异乡的天空，带着一路风尘，和一颗渐渐疲惫的心，投入她温暖的怀抱。 

     天微微地亮了，而我正在归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