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声 叹 惜
——写给杨能汞等台湾老兵
前言:台湾回来快半年啦,心情一直沉重,不仅为三伯父杨能汞的坎坷人生和凄凉离世,也为其他在台的台湾老兵。扼腕叹惜之余痛定思痛,决定拿起搁了快半年的手笔,为老兵写上几句。
三伯父病危
2012年11月7日下午,上海航空的小飞机从宁波起飞颤抖着把我送到了厦门高崎机场,悬着的心还没安顿好,又接到了赴台探亲的堂兄承水电话,他催我赶快转机去高雄见三伯父最后一面,三伯父快不行了,与其每日在病榻上痛苦,不如早点将输氧面罩拿掉。
好不容易转机到高雄小港机场,可等台湾小妹美玉的车子一等又是一个多小时。心急火燎地赶到屏东县国仁医院时已是晚上八点多,重症病房一号床上的这位老人哪象我记忆中的三伯父?曾经满头染黑的头发被剃光了,只剩下几撮短白发;原来黝红发亮的脸庞现在一片苍白,浮肿的面颊挤压着五官;情绪激昂、声音宏亮不见了,唯有从氧气面罩里传出的粗重而又急促的呼吸声,才能说明三伯父还活着,虽然已是奄奄一息,昏迷不醒。
那一晚,任凭我和台湾大伯母王荷、台湾妹妹美华美玉怎么叫唤,三伯父的双眼始终没有睁开,唯有闭合的眼皮偶尔跳了一下。
三伯父其人
硬逼着自己抠出一年前、几年前、二十年前的三伯父形象,因为不相信眼前垂死的浮肿老人就是我的三伯父。
2011年11月上旬,我和堂兄参加了赴台七日游,当时旅行团抵达高雄景点之后,私下跟台湾导游说好,偷偷地开溜,跑到屏东县内埔乡龙潭村大伯母家(大伯父已过世,三伯父借住)住了一个晚上。那天傍晚三伯父来高雄接我俩时白衬衫黑西装红领带,头发也梳洗得油光发亮,驾车来的台湾弟弟承文(大伯父所生)则只随便穿了一件衬衣,哪有三伯风光?要知道,当时台湾气温是接近三十度,三伯父太把两个大陆侄儿当回事啦!(三伯在过春节、红白喜事或回大陆探亲时才会穿正装),现在回想起来,心里还是倍感温暖。
那一晚,那顿在屏东县城里吃的火锅自助餐从八点多一直吃到十点多,三伯父总是热情地夹菜给我俩,饭后又与声音高吭的三伯父促膝交谈到了十二点,他年轻时听力就不好,不少交谈只得借助纸与笔。临睡前虽然我俩推让了多次,但他还是坚持给我们红包(随后交由大伯母处理)。我俩反复跟他说,大陆现在经济发展迅猛,沿海发达地区已经发展得跟台湾差不多啦,大陆亲人也可以赚大钱了。因离上次回乡探亲十年多了,他对大陆的记忆无法更新。
次日天刚蒙蒙亮,三伯父拿着刚出炉的大油条与大肉包来敲门了,他说这么大的东西,大陆是买不到的,去赶车的路上好吃的。看着他凌乱的头发和松惺的双眼,又一次被他感动。
我的三伯就是这样一个死要面子、热情洋溢、脾气倔强的人,他要做的事情会坚决去做,谁也无法阻拦。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和九十年代中期,三伯曾两次随大伯父一起回乡探亲,那两次他还活在大哥的光环之下,他的个性脾气是隐性的,直到上个世纪末,大伯父离世后,三伯只身回大陆探亲时,他的庐山真面目才显现出来。老家有着他三位弟弟(都已去世)各自成立的三大家庭,那一次他在老家住了两个多月,不管亲人阻拦,坚决把带来的钱全部分光,而且不是每户平分,是按照他自己的喜好来分多分少的,这与大伯父当年的平分法则大不相同。
我那去世十四年的大伯父杨能茂和病危的三伯父杨能汞都是台湾老兵,大伯留下了一儿(承文)两女(美华、美玉),小女儿美玉过继给了三伯伯,三伯伯终身未娶。大伯父黄埔军校毕业后就被卷入内战,随着国军溃逃台湾前夕,他把三弟即我的三伯伯带到了部队。两兄弟入台后马上被派往金门守卫。解放军密集的炮弹时不时想席卷国军,炸沉金门岛。可怜的两兄弟即使躲到地下防空洞,其听力还是遭到了毁灭性打击,从那以后,两兄弟每天离不开助听器,三伯父还曾患过精神分裂症。
当年的炮弹让金门寸草不生,当年的战场也夺走了多少同胞兄弟的青春甚至生命?
三伯父一路走好
在2012年11月8日至16日八天时间里,我每天早晨从寄宿地屏东县龙潭村骑机车(轻型摩托车)出发去国仁医院陪三伯父,中午就近吃点快餐,然后到傍晚才离开病房。每天晚上住在龙潭村大伯母家时总是提心吊胆,对医院里要看管好几个病号的护工也不放心,生怕三伯父身边没有亲人陪伴,万一出现紧急情况,医护人员就无法抢救了。
每天上午到医院见到三伯也还是捏一把汗的。他的心跳一直不稳定,多数时间在120至150之间徘徊,每天全靠护士灌输牛奶和水以维持生命。每当呼吸困难时,他的肩膀会突然抽搐,与氧气罩相连的呼吸警报器也经常拉响,请医生来检查后,总是让一位胖护士来抽痰。抽痰是一个惨不忍睹的漫长过程。胖护士挥舞着一条细长的皮管,先是插进三伯的鼻孔,戳进、抽出,如此反复好几遍,皮管里挤满了痰的同时也夹杂着触目惊心的血液,这还没完,胖护士扭动着滚圆的臀部,又挥舞着右手,把皮管插进了三伯的嘴里。可怜的三伯伯,连反抗的声音动作也没有,我也爱莫能助,只有眼睁睁地看着血与痰从他的喉咙里流向塑料瓶。
每当抽完痰,三伯伯的嘴角、鼻孔附近总残留着血迹,他眼角皱纹更明显了,也会有晶莹的亮光出现,这就是人体痛苦的本能反应。胖护士擦完血迹走后,我用自己温暖湿润的手掌不断搓磨他那冰凉弯曲的手掌,又不断抚摸他那起伏不平的胸膛,再翻开他紧闭的眼皮,尝试着用餐巾纸一角轻轻擦掉眼屎,试了三次才成功。三伯伯眼皮重新合拢的一瞬间,我看到了他渗出的一丝晶莹!奄奄一息的三伯伯凭尚存的一点意识回应了千里迢迢赶过来的大陆侄儿。
11月8日下午,我为三伯浮肿的身体办了一件实事,那就是修剪指甲。经过一点一点修剪,三伯原本犬牙交错、粗糙的手脚指甲变得短小整齐,整洁美观啦!这也算是对临终生命体的最后化妆吧。
11月10日下午,两位身着粉色工作服的年轻护士来给三伯打吊针,看着她俩艰难地寻找血管切口,我主动上前搭讪:“皮肤没弹性了,位置是难找了矣!”。“你去一边坐着,我们自己会弄的。”,其中一位颇有姿色的护士竟然这样回答我,我只好退回到椅子上。
她那宽阔的后背、饱满的臀部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忙于拍打三伯脚板一侧,便于找到吊针切口),心旌随之摇晃,可一想起她那冷冰冰的声音,又怕她一转身看到我的色迷迷后杏眼怒睁,赶紧调头去看三伯伯的血渍斑斑的身体。因为每天多次打吊针和往鼻孔里灌输牛奶与水,他的手背、脚背、鼻孔和嘴巴四周血渍越来越多,因为每天戴着大号氧气罩,耳根、下唇都被皮带抠得溃烂了,实在让人揪心,不忍再看下去的我,又躲到走廊去猛抽几口烟。
11月12日临近中午,美玉来病房,她给我带来了粽子、米糕和菜汤等点心的同时,还买来了两枝一红一黄的鲜花,放在三伯床头柜的塑料瓶中,一下子就给杀气腾腾的病房里带来了生机和温馨。心思真多的小妹又靠近三伯的耳边,象哄小宝宝一样地安慰自己的养父,声音异常轻柔。
下午三点一刻,护士又来抽痰,我在一边抚摸三伯的手,想给他减轻痛苦。在抚摸他的左手时,我突然发现三伯的眼睛睁开啦!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睁眼看着我。我哈哈大笑,心情大好,想把好心情传给他,可他除了睁着一大一小的眼睛外,全无表情。我拿起塑料瓶把两枝鲜花给他看,说是美玉送来的,漂亮吧!相信三伯心里一直是温暖的,因为他早已感受到了来自故乡亲人的问候!
11月16日我陪伴三伯父一直到晚上八点多,因为探病假期将至,次日凌晨要飞回大陆。最后一次握着三伯父的手,心里祈祷上苍多给他一些时间,祈祷三伯能听懂我的重重心事。我边说告别的话边用手指轻压他的手臂,可一压就是一个坑,过好一会儿才会复原。他的手臂小腿上还有几个凹陷了五十多年的坑却再也不会复原,那些都是战争伤疤,让我想起三伯伯曾经述说过的内战的血腥和金门梦魇。
握着三伯的手,看着他扭曲、浮肿的脸庞,我的眼眶里一直潮乎乎的,如果没有故乡亲人的经常问候,如果两岸政府拿不出临终关怀对策,国共两党对台湾老兵欠下的历史债务是永远无法偿还的!
我回大陆的第三天即2012年11月19日,台湾弟媳妙朱来电说,三伯父走了。
几乎没有痛苦的表情,没有催人泪下的言语,又一位坚强的、值得怜悯的台湾老兵离开了人世!
我欲哭无泪,不知还有多少大陆台属也在为台湾老兵而悲愤!
台湾老兵一生凄凉
三伯父曾是国仁医院十楼一号重症病房中最可爱的一位老人,虽然面戴氧气罩,身插吊针,但大块头的他如弥勒佛一般,特别是那个大头虽然没有喜恕哀乐的表情了,但如同一位沉睡不醒的大头娃娃,显得格外安详。与他同一病房的其余三位病人就不堪入目了,不是两眼发呆,整天看着天花板或窗户,就是惨痛表情一览无遗。
其中一位蔡姓老人也是台湾老兵,整天在三伯父对面床位上呻吟甚至号啕大哭。骨瘦如柴、肤如黄腊的老人整个身体佝偻,十指已无法伸直,双手交错成十字形,并总是勾在胸口,双脚膝盖处成直角,全身腊黄中有许多黑色斑点,看不到有一块完整肌肉的地方,我老是怀疑他的手脚骨折多年了。面对这样一位双眼紧闭、恐怖相十足的老人,仅是看几眼就会让人心里发毛,何况他还时不时摇头晃脑、嚎叫几声,可也分不清是在咳嗽还是在哭叫。也许他总是在梦游,总是在回忆跟随老蒋打内战、为宝岛山区修路铺桥的惨痛经历。
上个世纪上半叶的两次内战和五十年代的金门炮战给大伯父、三伯父和蔡老人等数以万计的台湾老兵留下了心灵创伤,还有一部分老兵包括朝鲜战争的志愿军战俘(自愿被遣送到台湾定居)也同样有着少胳膊缺腿的战争创伤和忧国忧家乡的心灵创伤。上个世纪四十年代末国军溃逃至台湾后,蒋介石大兴土木,把宝岛的基础设施建设搞得风生水起,应该说为台湾的经济社会快速发展办了一件大实事。可就是这一大事苦了不少老兵,单单在建造横贯宝岛中部的高山公路(经过太鲁阁一带大峽谷)过程中,死伤的老兵数以千计。
多数台湾老兵退伍后虽有一定的“荣民”待遇,但养家糊口的日子也过得艰难。据大伯父、三伯父介绍,还有好几十位来自家乡的老兵也定居在屏东县一带。多数老兵军衔太低或没有军衔,退伍后一次性生活补助偏少,为了维持生计,这些老兵只好靠卖馒头油条稀饭等早点为生,有的象当地农民一样,靠贩卖一些经济作物来过日子。特别是没钱娶媳妇的老兵一生形影孤单,生死由命,往往凄凉离世,令人扼腕叹惜。这些老兵等赚到了一些钱,赶紧购买一些黄金首饰什么的贵重物品,还花钱给自己打扮一下,再风风光光地回大陆探亲,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前后,以台属为光荣的大陆亲人当中,有几人会懂得台湾老兵的钱从哪里来的?更不用说体谅老兵的心灵创伤了。大伯父为了能风光地回大陆探亲,年过古稀还养了好几十头猪。可第一次回乡就是以泪洗面。他的眼泪为大陆亲人的贫穷而流,也为不答应改嫁后的结发妻子陪伴过夜而流,为大陆亲人间为捞取美金多少反目成仇而流。贫穷不可怕,最可怕的是在金钱面前丢了亲情,丧失了人性。
台湾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好,台湾老兵没有想象当中的那么有钱,可这样的道理,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台属中几乎没有人知道。
象三伯父这样因身心疾病、收入稀少等原因而终身未娶的台湾老兵为数不少。这一特殊人群是活得最累的台湾老兵,他们是战争的受害者,是两党你死我活斗争的牺牲品。
可现在谁来还他们一个公道?谁又会在关注他们的生存状态?谁又会给他们一些临终关怀?
中国历史不应该忘记台湾老兵!期待中国政治家的人文关怀,期待更多社会良知的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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