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家里穷,用的砚台,大都是橡皮砚,橡皮砚轻巧,放在书包里不觉什么;不像石砚,很快就把母亲缝的土布书包坠出些洞洞来。再说,橡皮砚也安全,小学生免不了磕磕碰碰,橡皮砚是磕不坏的。有一回两个男孩打架,输的一方急了,抓起自己的砚台就扔了过去;除了洒对方一头一脸的墨汁,人和砚都安然无恙。
我们用的橡皮砚都是一个模样:三寸宽,四寸长,前面有一指宽的墨槽。这墨槽不是储墨汁的,而是储水的。写字前,我们拿着墨,在墨槽里蘸点水,放在砚堂上磨啊磨,磨出酽酽的墨汁,才可以写字。
橡皮砚是很容易磨穿的,因为砚堂中央有个肚脐,这肚脐成了它的软肋。我们写小楷练大字做算术题答考试卷,没有一样离得了毛笔的。我们天天磨墨,砚堂就渐渐洼了下去,一两年后,那肚脐是肯定要掉的,砚台中间就有个圆溜溜的孔,我们拿泥土去补,捏面团去补,都无济于事,只好扔掉破砚重买新的。
我上初中一年级时,年龄较大的同学已经改用石砚了。那种石砚小小巧巧,四寸见方。上面的盖子,反过来就是研墨的墨堂;下面的那块外方内圆凹了下去,那就是墨海。砚面的一角有一只眼状的通透孔,墨海里的水就从这里倒入墨堂的。
这年,在外工作的大哥回家过年时,给我买了一个石头砚台,我已经记不清当年情景。那时,小村中识字人不多,很少有人见过砚台,我也只是把它当成玩具,写字时用它压着书方便一些,不过有时候也把它带到学校中去,总能引起许多同学羡慕的目光。教我们的语文老师据说曾经读过私塾,记忆中的他总爱穿一件淡蓝色的中山装,十分木讷、不善言辞,写一手漂亮的板书与毛笔字,村里的人都十分敬重他,我对其也有几分敬畏。大概在三年级时候,他开始教我们简易的毛笔字“描红”,好象这时候我才知道砚台的用处。对他布置的作业我是不敢马虎的所以每次“描红”总能得到不少奖励的“红圈子”,渐渐地我对毛笔字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对砚台便有了特殊的情结。
记得第一本临摹的字帖是柳公权的《玄秘塔》,有着古色古香的封面、黑底白字,每次临摹时总爱把小葫芦池中倒满墨汁,用毛笔蘸一下,闻着墨香,轻轻地在圆形的池中刮着笔头,然后在“悬针”、“垂露”、“开合”、“收放”的方圆世界中,顶礼膜拜于“颜筋柳骨”唐楷神圣殿堂,沉醉在潇洒飘逸的《兰亭序》中。就这样,在春草萌动、草长莺飞的日子中,在燥热蝉鸣的午后,在天高云淡的季节,在风雪交加、冷雨敲窗夜晚,在准河平原那个偏僻的小村中,它伴我成长,默默地陪我度过了无数贫穷与寂寞的日子。但也有忙碌和高兴的时候,每逢腊月小年过后,空气中到处弥漫着腊肉和酒的香味,放寒假回来,经常家中已经堆放了不少四乡八邻求写春联的红纸,于是经常挑灯夜战,在乡亲们赞许声中感受着快乐和价值。那时候,多用现成的墨汁倒入砚台中书写,自然少了磨墨的程序,内心中总感觉少了些许韵味。总觉得研墨不仅仅是一个过程,更重要的是在慢慢地研磨中,构思着章法结构,寻找、积攒着灵感,然后凝神静气、一挥而就,这是多大的享受!于是心底便增加了对墨地渴望,直至上大学时,屯溪同窗送我一块仿古墨才算梦圆了。但总是珍宝似的,舍不得用,其中也有一个令人脸红的缘由,总想月夜疏影中,轩窗、红烛下,一只红酥手替我轻轻地、慢慢地研墨,那是怎样的意境与幸福呢?
工作以后,拥有的字帖愈来愈多,习字时间却日渐减少,渐渐地把各种帖子束之高阁了、那块砚台竟然记不清放在什么地方了。偶尔也想起它,想起曾经的日子,内心中便多了几分内疚。忙不过是自欺欺人借口和搪塞的理由,事过境迁、心境迥异、加之懒散倒是实情。
走入社会之后,我还会常常砚台磨墨,挥毫舞墨。如今,我倒从来都不会羞于将自己画符之作拿出来给人看,不会担心所谓的拿出来会丢人现眼什么的,因为我不再过于去在乎别人的看法,我只在乎自己磨墨的那份清心,挥毫的那份自然,沉淀我的生活……
在经历了许多社会磨砺之后,我渐渐的更能将自己白日里的浮躁,在一番砚台磨墨中慢慢自我沉淀与消解,这成了我在外飘离生活里的一种难得心境之回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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