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集体时,母亲是队上的硬劳力,栽秧薅草,犁田打耙,样样精通,尤其是麦收时打梿枷的功夫,家喻户晓,远近闻名,公认为女流之中当仁不让的把式。
当夏收来临,队长找到母亲,谋划着将岭子上的大院坝修楫翻新,高的地方凿去,低的地方补上。那时没有水泥,最好的建筑材料就是地表深处的黄土,垫平之后再用碌碡碾压,太阳一晒,裂开豁口,又用软泥填充,直到光滑平整才算够格。
麦子收上来,穗对穗铺开,一个时辰翻晒一次,待日至中天,母亲一声令下,所有的人齐扑扑拿起自带的工具,扎稳势子,扬起双手,重重地拍在麦穗上,一上一下,一起一落,缓急有序,往来不乱,连贯而有节奏,呼应着阵脚不乱。霎时间,踏踏叭叭之声盈耳,现在想起来,很像一种时髦的街舞,或是爱尔兰人的踢踏舞。一会儿左,一会儿右,一会儿前进,一会儿后退,进退自如,步调一致,声震屋瓦。一时间飞沙走石,狼烟四起,那铿锵的节奏,恢宏的气势,夯地基般的敲击,加上袅袅炊烟和搅起的禾秸烟尘,犹如娘子军在习武演练,花木兰在冲锋陷阵,厮杀得昏天黑地,难解难分。
别人歇气,母亲就用木制的羊叉(因其形如羊角而名)翻动未敲尽的禾穗,一地的麦粒,似从襁褓中醒来被人掀开了被褥。母亲拾起竹枝作成的大扫帚,将跑出场地的粮食“撵”回来,用家乡的土话,这叫丢了羊叉使扫帚,意思是忙了这样忙那样,一点空闲都没有。四周弥漫着粮食的清香,场院里荡漾欢声笑语,别说吃,闻闻这气味,就等于尝了新了,就暖了肠胃了。过往行人都要停下来,深深地换几口气,背老二们爬上岭来,支撑着打杵,双脚踏实,背往后一仰,先来一声壮喝,然后猛吸一口大气,狠不能将整个打麦场地里的气场都吸进五脏六腑。
梿枷是古典的劳动工具,用篾片和构皮编结而成。竹片在火上烤出“汗青”,放在木制的轴承上一弯,呈火钳状,用构皮缚牢,再将细竹竿顶端五寸处锯一豁口,削掉一半,掏空半弧,夹紧木柚凹陷部位即成。构皮的韧性加上竹的弹性,强强联手,轻巧耐用,被母亲举起来,如同土布缝制的船帆,亦或是战无不胜的旗幡。放学回来,我总要立在院坝边上观战,不管有多少人,我一眼就会找到母亲所处的位置,她头上的花头帕儿极像风中飘飞的彩蝶。
打麦场是村妇们展示巾帼风采的舞台,凡是家中最好的服饰都要尽可能的穿戴在身。这就是山里人的节日,这就是家乡的民族舞蹈,交叉换位,阵脚不乱,特别是头的俯仰,臀的起承,腰肢的扭摆,手臂的招展,有一种说不出的力量美,一种健康的美。母亲除了刚解放时扭过秧歌,从未上过舞台,此时竟成名符其实的领舞者。母亲除了支持我父亲(因病未去)抗美援朝,从未上过战场,此时俨然是指挥战斗的将军。
一次,母亲在骄阳下教一位新嫁过来的媳妇,经过一番说道,两人对打起来。你进我退,你腾我挪,如同一场精彩的拳击比赛,虽然谁也没有击倒对方,却赢来了满堂彩。这是劳与艺的结合,是力与美的交融,这更是母亲给我上的一堂最纯朴的艺术起蒙课。
母爱深深深几许,梿枷声声声如歌,好多年过去了,只要一见到用麦制成的食品,就会想到母亲,想到母亲打梿枷的飒爽英姿,耳畔就有了战鼓催春般的梿枷声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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