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花开
我并不是一个悲观的人,可是,于这,我怎么也乐观不起来。我如何都不愿信:一朵菊花的绽放,竟如此的艰难。
我的办公桌上有一盆菊,和学生的作业本并成风景。从千百盆菊中我独选中了它,是因为它同时具备了两种生命状态:一朵已在冉冉谢幕,另一朵却仍是小而嫩的蓓蕾,正等待经历生命中花开的必然。
这盆花之前有怎样的命运和情状,我一无所知,但我仍可以在推测中约略知道,那朵花也有过铺张的花期,奢侈的美丽;也有过和风中的轻歌曼舞,阳光也曾在它的皇冠上优雅地走着猫步。与它遇见之时,已是太晚。它已在分分秒秒片刻不息地将花瓣的颜色和形状进行调整。在盛开时,想必它也是嫩蕊摇黄,艳冠叠金,而此刻,它的蕊心仍是浅黄的紧凑,仍有着青春的朗润和姿容;中间的花瓣是浅的紫藕色,松散地抱拢着,蜷缩着疲惫的皱纹;下端的花瓣较长,已成枯黄色,松松的打着卷儿垂着,像极了街上老女人烫成的一卷一卷下垂的头发。它一天天地越缩越小,最终枯缩成了一团。
我当然理解,生命在衰谢的途中,想要优雅而绝美是很难做到的。所以我就想那昙花,选择一瞬灼目地盛开又急促地完成衰谢,定有它高贵不须言说的理由。而这菊花,宁可枝头抱香,一点一点的衰残,将枯萎的全部过程呈于其他物种面前,难道也同样有它高贵的理由?所以,逝者如斯,美人犹怕迟暮,英雄悲叹“冯唐易老,李广难封”,文人也惶恐“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记得席慕蓉的一首《短诗》:
“当所有的亲人都感到/我逐日的苍老/当所有的朋友都看到/我发上的风霜/我如何舍得与你重逢/当只有在你心中仍深藏着的我的青春/还正如水般澄澈/山般葱茏”。
唯美的爱情,唯美的追求,在旧爱的那个人面前,不舍得老去,读来不觉为之动容。
忽又想起无法忍受衰谢的作家三毛,选择在盛年自行辞世;想起无发走出封闭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诗人海子,残忍的了断华生------他们难道不是昙花之谢?而更多的俗人却选择了像菊一样的从容到老,难道不也有俗人的幸福?
那一枝小小的蓓蕾,它当初被孕育的过程我无缘亲历,可是,自从我与它相遇,我的目光再也没有长久的离开过它。为了让它开放,我一遍遍地浇水;一趟趟地搬出让它享受和风丽日;一回回地搬进怕它被冰冻霜欺;一次次地帮它驱除不知从那里游来的虫子;一道道地诅咒这虫子因摧残嫩蕊定不得超生;一场场地梦想它忽悠铺开满层的花房:我不是一个有耐心去等待的人,我却用尽平生的耐力去等,等它绽放,去冲淡那一朵残花的落寞。上苍不知道是垂怜它抑或垂怜我,终于,我等到它第一片花瓣悄悄弓背,翘首,张望起这个世界;就像一个做了长久锻炼的运动员,终于迈开了第一步。在望穿秋水里,想必花在撑开时应该很疼,所以第二片花瓣才艰辛而缓慢地做着伸展运动,与第一片并肩而立,窃窃私语。花瓣从此告别了孤单,抗争应更有力度------可那第三瓣却在千呼万唤中才始移微步,犹抱琵琶,轻拢慢捻,最终加入了这场合唱,真是折折回肠,曲曲激荡,又忍不住依依张望。此三者,沿着花蕾的边缘躬曲向上,整个花蕾的外型正像一只握紧的拳头,翘起了赞誉的大拇指;又像是胜利者吹起骄傲的号角;又像是一倒置的问号,似问这世间情焉难了。
一个多月里,这朵花蕾,全然不顾及旁者的感受,艰难地、极费力地撑起理应千万个中的三个花瓣。我才知道,对于一个生命个体,在关键时刻,其他生命是那样地无能为力。你能帮助它开吗?你能阻止它不开吗?你能替它开吗?不能,不能,不能。就像一个生命不能代替另一个生命去悲去苦去乐,一个生命只能演好自己,绝不能演了别人而变成别人。所以,读《庄子》,遇庄子和惠子辩论“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便觉得都一样地合乎情理。
我曾对一个朋友说过,这朵蓓蕾是一个象征。它绽放得如此艰难,又这样地逗人爱怜,诱人期盼,让人明明知道它也许永不能盛开却不忍放弃------多么像一种迟来的爱情啊!因未能及时相遇,所以只能凄凉地挣扎,将这种永不能达成的想望,尘封在永远美丽的年轮里,不愿启封,不愿触摸。
想起《红楼梦》里出自黛玉之口的《问菊》:
“欲讯秋情众莫知/喃喃负手叩东篱/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
是啊,你为什么不能早一点含苞举冠?为什么不能早一点扬眉吐气?也许错过了最佳的时节,断无全盛的Golden季节了。
难道,你的无能为力的迟到竟成遗憾的永远?
难道,对你,人们便注定是一场等待的永远?
难道,我只能错过这盆花的全盛时光,仅有缘来欣赏初开和衰残?
请不要,告诉我: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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