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11月,母亲离世后,父亲就像落单的孤雁,没有了主心骨,成天心神不宁。尽管他和我母亲在生活中,常有磕磕绊绊,但是一旦掉单,就显得那么孤身孓影。
2008年,我们将父亲从南阳苑接到丽园新村与我们一起居住。他常常觉得家里人,一到时间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家里没有人与他说话。他不通本地话,本地人说话他也听不懂,因此也没有人可以交流。他说,他想回长阳,那里有一些叔伯兄弟和亲戚,可以经常见面,可以打打三七子。所谓“三七子”就是长阳一带特有的一种花牌,什么“化三千”“孔乙己”之类,当地人谓之“三七子”。我觉得这样也好。父亲是一个很恋旧的人。改革开放后,我们家与各地的亲戚逐渐联系上,父亲特别重视与亲人的联系,这恐怕与他的身世和成长有关。他的父亲也就是我的祖父,从小在外读书,后留学东洋,回国后在省城教书,只生下他这么一个独子。我祖父在26岁职上病逝,因此父亲从小就被看成是心肝宝贝,娇生惯养。不料成家不几年,新政成立,他的母亲,即我的祖母疯癫致死,家里土地、房产、粮食全被没收,他和妻子靠教书维持生计,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没有亲戚敢联系,亦不敢与亲戚联系,家乡及家乡的亲人就成为他梦中的幻影。
父亲在叔伯兄弟中年龄最大,叔伯兄弟称他为大哥,后辈子侄们称他为大爹。我把父母接到荆门后,他召集叔伯兄弟办了几件家庭大事。一是邀约长阳的叔伯兄弟去武汉为我大姑婆婆——父辈们叫姑妈的做了90岁大寿,送去了一块寿匾。那是解放后他们家族第一次聚会。再是父亲在荆门为他的祖父邓国祚打制了一块墓碑,从荆门运到长阳,号了长阳的一帮叔伯兄弟立在了胡家湾祖父的坟上。他还有一个心愿就是续写邓氏家谱。据说,我们这脉的家谱还是在民国年间编修过,由于社会的动荡,没再续编,这事没有落实一直是他心中的一个块垒。好在近几年老家的乡贤邓国沛、邓守政等先生牵头发起了族谱编修工作,且进展顺利,可以安慰他的在天之灵。同时,我在退休之后,亦开始以散记的形式,记录我们家庭的演变过程,以另一种形式的家庭史告慰父亲。
父亲自从离开长阳后,虽然在改革开放后回去过长阳多次,走访了一些亲戚,但是并没有长住。他晚年能回到长阳居住,与他的叔伯兄弟和亲戚朋友度过晚年,也算是一件很美妙和幸福的事情。中国有句古语叫“叶落归根”,恐怕就是这个意思。这样,我就打听长阳方面的养老机构,结果得到一个很让人满意的消息:长阳民政局办了一个设备设施很现代的养老院,是中央政府支持少数民族地区援建的养老机构。为此,我在2011年5月赴长阳给伯父鲁重之召开《鲁重之诗联选编》首发式的时候,专门到这家养老院进行了实地考察。
这家养老院设在县民政局的楼上。这幢楼后面有个院落,虽然不大,但是可以停车,靠墙边,有一些健身设备,供老人们活动筋骨。一楼是门房、办事大厅和食堂,2~3楼是民政局机关的办公室,4~6楼就是养老院。房间有单人间,亦有双人间,房间配有空调、电视和洗衣机。厕所不仅是坐便,上面还有柔软的垫子。卫生间和房间的墙边以及室外的走道上,都安装了不锈钢扶手。除了老人的居室外,还有一间很大的活动室,可以打桌球、打牌、下棋、看书。我为父亲选择了单人间、二级护理。这样的条件,包伙食每月才1500元,价格相当实惠。
2011年10月,我将父亲从广东送到了这家养老院。我之所以放心让父亲与我们相隔千里住进这家养老院,除了这里的设备设施齐全、这里有他一些叔伯亲戚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小我父亲十几岁的表亲月桂姐,因为表姐夫去世,也住进了这家养老院。她身体比父亲好,头脑清醒,可以关照一下父亲。我与表姐说,您每周帮我父亲按一下洗衣机,晾晒一下衣服,我每月补助100元作为报酬。父亲住进养老院后,除了叔伯兄弟和子侄们可以经常去看望他外,他还意外见到了同在养老院的小学同学。
2013年春节期间,表姐摔跤,不能下床,身体每况愈下。她电话告诉我,没有能力帮助父亲了。在这种情况下,我就不放心让父亲一人在养老院了。因为他毕竟在年轻的时候,就很迂腐,根本不会使用洗衣机之类的家用电器,更何况现在已是八十好几的高龄。咋办?要是接回惠州,千里迢迢,怕父亲受不了,弄坏了身体。在这种情况下,我与弟弟力君商量,看看黄石是否有比较满意的养老机构,将父亲接到黄石。毕竟在父亲的身边有子女照看我才放心。一探寻,就发现在力君住房的不远处有一家私人开办的养老院,每月费用2800元。就在这年的“五一”长假期间,力君将父亲从长阳接到黄石,住进了养老院。
2014年回湖北过春节,我们特意走大广高速,先去黄石看望父亲。当我们走进养老院的二楼父亲所居住的房间时,躺在床上的父亲几乎不认识我们了。一年时间不到,咋就变成了这样呢?!我看到父亲在床上瑟瑟发抖,感觉不对劲,便将他的被子掀开一看:我的天啊,父亲竟然被泡在尿床上,整个垫絮都湿透了!妻子见状,埋怨地对我说,她们这样的服务你还给那些护工红包。我们上到二楼的时候,我看到两个护工在走道上做卫生,就一人给了一个红包,因为觉得她们照顾老人辛苦了,同时也想她们能更细心地照顾父亲。谁知,这家养老院,一层楼只有一个护工照顾老人。看到这种情况,我立马与弟弟商量,将父亲搬到弟弟家里居住。
弟弟的家,是一个自建房,在磁湖畔的一个山腰,房子有两层,只有弟弟、弟媳两人居住,完全有空余的房间安置父亲。我对弟弟说,父亲在家住,请一个护工,所有的费用由我们承担。经过协商,弟弟、弟媳答应了我们的要求。
2015年春节,我们再次到黄石,父亲住在一楼靠大门边的一个房间,屋子安装了冷热两用空调,这个环境比在养老院舒适多了。父亲精神状态也好起来了,但是不再能下床,说话也不太清晰。坐在父亲的床边,我心里十分难过。父亲在去长阳前,是一个多么精神的人啊。母亲走后,他经常一个人走红花湖,逛西湖,一走就是几十里地。他还先后到北京、武汉、黄石、荆门、钟祥、长阳等地去旅游。他不止一次地对我说,他一定要活到90岁,这是他对自己生命长度的理想状况,我说您一定能活过90岁。可是现在躺在床上的他,与几年前俨然判若两人。为了唤醒他的记忆,我很缓慢地唱起了抗日歌曲《大刀进行曲》:“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全国爱国的弟兄们,抗战的一天来到了。抗战的一天来到了。……”听到这首歌,父亲明显激动起来,就跟着和起来。父亲曾在抗战学校读书,这首歌是他们经常出操和课间引吭高歌的歌曲之一,他尤为喜欢。记得我陪父亲从农场第一次回长阳,当长途汽车驶入长阳境内,望着车窗外故乡的山山水水,父亲唱起了这首歌,唱得是那样深情与亢奋,以至感染得我也跟着和唱起来。这个情景,我写在《父子同唱一首歌》这篇文章里。哼完这首歌后,我看父亲的神志更清醒了一些,便对他说:你要活到90岁啊!他点点头,说:好,好!
2015年正月十五,正是我们新年后第一天上班的日子,突然接到弟弟的电话。他告诉我父亲走了。当天,我和妻子带着孩子们奔赴黄石。到黄石的第二天,我们就将父亲的骨灰送往长阳金子山公墓。那天,长阳、宜昌的亲戚,都守候在金子山,将父亲的骨灰与母亲的同穴安葬。他们老俩在八年之后,又在天堂相聚。在父亲的头七之日,我为他们写下了《金子山祭》,并由国家级书法家黄金文写成条屏收藏,还镌刻在大理石上,立于双亲墓旁的柏树下,供后辈瞻仰。全文如下:
有山曰金子,坐落于长阳。山下水长流,世代润清江。山上柏常翠,千古沐春光。人间有福地,此处胜天堂。
父母皆归此,出入对成双。丁亥庚戌月,母驾鹤归乡。寝只八十三,寿比孔圣长。魄销于鹅城,故里梦牵肠。翌年清明节,礼送此厚葬。乙未正十六,惊蛰吾父殇。身息磁湖畔,魂归路途畅。惜父命虽短,幸与孟相当。八十又有八,福寿添吉祥。双亲八载隔,耄耋再同窗。在世同命鸟,归天仍鸳鸯。今隐居福地,相携寿无疆。
吾辈要记取,福地不可荒。孝亲浇福水,行善耕福场。饮水须思源,贤祖切勿忘。知福且惜福,福如玉靠养。祭文启后人,孝传接力棒。
2015年3月12日于父亲仙逝头七之日撰
2022年11月4日于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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