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回家探亲,早上在屋后沟边刷牙时,突然见到被我遗忘了二十年的兰花。
那时我还是个黄毛丫头,一次在为母亲打猪草时,从山上采回几株兰花,回家后,便找了一个漂亮的杯子,将杯里面盛了些水和小石子,然后把兰花栽在杯里,这个杯有些年头了的,是老祖宗留下的一个青花瓷杯,父亲平时用它来盛点酒喝。我看到了兰花在我的青花瓷杯里,轻轻地摇曳着,歌唱生活的美好。
可好景不长,母亲不能理解我用杯子来养兰花,说这傻妹子也太调皮,怎么拿这个杯来玩起兰花来呢,于是趁我上学不在家的时候,母亲把兰花扯了,空出了青花瓷杯,兰花倒在屋沟边好多天,当我回家见到她们时,都差不多奄奄一息了。后来我把她们小心翼翼地捡起来,就只好栽在屋后沟坡的一个巴掌宽的空地里,说是地,根本就没有什么土,最后她们还是活过来了。
这些年她们一直活着,应该开过很多次花的,但是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以前是经常在外读书,后来又离开了故乡。伏下身,静静地看着她们,许久许久。它们已经不再是以前零星的几株兰花了,而是长了好茂密的一大片,几乎延伸了整块空地。每一株上都挂了一颗颗像兰色珍珠那样的果子,摇曳在清风里,散发着醉人的香。
看着这些兰花,不由地让我想起了我的奶奶。
奶奶已经离开我们两年多了,但我总感觉她还活着一样,脑子里会经常浮现出她经典的样子。她的身子总是单薄的,双眼被岁月吹皱成了一条缝,头上镶着黑色头巾,插一根银制的发髻于头巾中间。她的衣服都是麻制的黑色,在胸前还配带一条黑色的麻裙。奶奶手里拿着扫抽、簸箕、抹布或者是汤匙,还经常喜欢哼着那小调调忙活着,别看奶奶是被裹的小脚,走起路来总让我感觉她的步子有些颤微,但手脚特利索。她多像个瑞士摇铃,手叮叮当当地把碗筷瓷杯摆放整齐,又像个真空除尘器,一阵风走过每一间屋子,找出没有弄好的地方,把它弄整齐。白天里奶奶总是像扶正画框一样,把家里每个人都弄得端端正正。
屋前屋后,山岗田野都有奶奶的影子,她慢慢在风景里行走的那种姿态足可以让我一下子回到那段孩童时光里。她只需用手持镰刀,斜跨竹篓在菜地走上两趟,花儿就会在她的身后温暖的空气中燃起颤巍巍的红火。奶奶睡的也极安静,一夜翻身不到三次,舒坦得像一只白色的手套,但是只要天一蒙蒙亮,手套就会插进一只精力充沛的手。
奶奶是一个很平凡很简单的农村老太太。她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认到的字仅限于“男女”2字,因为她从前在镇上上错过男女厕所,吵架的时候很大声,会用扫地的桔杆来抽我的小腿,实在生气了,会在地上打滚,躺在地上直嗯--嗯,谁拖都不起来。在农村,这种恶习叫“放死”或者又叫“放蛮”。我最害怕奶奶放蛮的样子了,因为奶奶放蛮的样子挺吓人,所以我一般都不太敢惹奶奶生气。
只是我7岁那年父母都双双进了城里,为的是想生个小弟吧,父母把3岁的妹妹带走了,仅留下我和奶奶相依为命。可小时候我特别淘气,不是上树,就是下溪,野的没个边儿,是玩起来没日没夜根本就忘记了吃饭睡觉的那种小孩,为这事没少挨奶奶的打。
不记得有多少个这样的盛夏,金灿灿的阳光懒懒地铺在水面上,微风吹皱着小溪的脸,我们这些小孩子经常背着大人悄悄来到溪边,光着膀子,一个纵跃,扎入水里,激起无数雪白的水花,直到天黑也忘了回家,奶奶先就挨家挨户地问,然后就对着村庄大声大声的叫喊我的小名,那叫喊有点像打雷,声响彻整个村庄还是不见我答应,这时候她就急了,一边忙哼着一边骂我母亲:“XXX,你这个XX,怎么生了这么个XX,就知道折磨我啊,万一淹了怎么得了,要是没有了,我怎么交待。”这音还拖得有点长,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从鼻腔里嗯出来。待找到我之后就急着打,说是打,其实也只是拍拍屁股而已。打得累了,奶奶便气极败坏地往地上一躺,腰往后一翻,然后滚来滚去的,任凭自己身上沾满了鸡屎和牛粪也不管的。
和奶奶相处那两年是我一生中最难忘的时光。奶奶也有心情都不太好的时候,那个时候奶奶总是担心起我的父母,在城里不好混,并且还是因为那个计划生育,每当这个时候她就特别安静,把我拥在怀里,抱的很紧;很多个月光如水这样的夜晚,我们祖孙俩一起数落天上的星星,直到我静静地闭上眼睛沉沉睡去。白天奶奶要干很多农活,养鸡,养猪,养兔子,还养蚕宝宝,可是生活依旧是很拮据。有的时候,蔬菜青黄不接,我们就吃了一个月腌皮蛋,皮蛋是自己家的鸭子蛋自己腌出来的,腌得并不地道,一打开就四处流黑呼呼的黄。
然而奶奶极疼我的,就算家里有再大的劳动量,我还是可以什么事都不用干的,她总是担心小孩买了力会长不好。有时候奶奶去菜地里干一天的农活,回来之后自己还要做饭菜,和我一般大的农村孩子都是自己做饭,而我却要等着奶奶回来。奶奶即便这般宠着我,她从来都没有什么意识到这并不好,她似乎习惯了让我什么也不干,甚至我不写作业都没有关系,于是,我最多要干的事情就是搬个凳子在屋檐下看书,看自己喜欢的书,或者出去玩。我后面长成这个大小姐性格,绝大部分原因是因为奶奶的穷人宠娇子政策给惯的,是奶奶她在孩子中是发自内心的怜悯我这个没有父母在身边的小女孩,给我更多的保护。
小时侯我长得瘦小轻巧,爬树摘果是一件再爽不过的事情。双臂抱住树干,两腿一蹭,一骨录便爬上了树,如猴子般得灵活。双手紧紧抓住树枝,脚小心翼翼地踩在粗壮的枝干上,眼睛发亮地瞅住那些让人垂延欲滴的枇杷,树下的小孩们却是看得惊心,为一个轻微的晃动,手心里都会捏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可树上的人却毫不畏惧,美美地选中目标---通常是满果子的一串串---伸手把它们用力拧下来。于是我丢下那些散发着淡淡清香的枇杷,以完美的弧度,稳稳地落在孩子们的手心里,大伙儿都满脸高兴。
有一回爬树正是我得意忘形的时候,被一干枯枝把腿给花了一道深深的口子,流了很多血。然而奶奶并没有骂我,而是慌忙找来纱布帮我止血。后来伤口化脓了,肿很大的包,伤口里全是黄黄的脓。
我们没有去医院,用的是土办法,用桐油沾上布,烧的烫烫的在伤口周围慢慢滚动,奶奶就俯下身,用嘴对着伤口,把脓给吸出来。伤口每天都有脓,每天晚上都要帮我吸,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奶奶弯下腰去吸伤口里的脓,一直到伤口完好为止。
奶奶是很护短的,我小时候经常惹事,她从来不因为我出去打了别人而打我,最多打着告状的家长骂我几句,倒是我如果被别人打了,她就非要和别人去大闹一场,有一次,也是因为我的调皮而引起了奶奶和别家之间的矛盾,害得奶奶气吐血了,生生去住了院。
直到今天我也很难理解奶奶对我的爱是什么样的,有时候我和奶奶一起出去捡松叶当柴火,我都是一副野营的样子,奶奶给我背的松叶都是非常少的,绝对是让我力所能及感到非常轻松的。奶奶对我所有的照顾都让我回忆起在农村的那些日子,我过的是游手好闲的大小姐生活,而不是一个处处充满苦难的灾难童年。
上了初中奶奶对我疼爱有加,那个时候弟妹都在上小学。家里就我一个孩子在外读书,我是住宿生,每个星期回家一次,家里吃个稍微好点的菜都要帮我留着,那时家里没有冰箱,尤其是炎热的夏天,那些“存货”经常有被留到变味的地步;到了上学的时候,奶奶会把肉混着咸菜炒好,放很多油,装在一个玻璃瓶里,让我带到学校去。
我的童年是贫穷的,基本上每个家庭都一样,没别的经济来源,只能靠地里种的和家里养的一点钱来补贴家用;大多数学生每个星期都很难吃上一餐肉,这样的情况是很多年;可是,奶奶从来没有让我意识到家里的贫穷,似乎我要的东西都可以得到,不管书还是本子,还是想吃的东西,奶奶都会满足我。
上高中以后,奶奶在经济上支持了不少。奶奶经常坐船来看我,把辣椒、黄豆、花生买掉,然后给我钱。奶奶的钱是放在一个手绢里,要从贴身的衣服里才能拿出来的,她在她贴身的衣服里做了暗袋,我要是去城里上学,就把粮票和钱都递到我手上,把玻璃瓶的菜都放好,装上家里产的水果,然后将这些一一包好。
奶奶每年要养四五头猪,把猪给卖掉得到的钱,帮我交上不少的学费。高一我成绩并不好,老偏科,老师找我谈了几次话,也无济于事。但奶奶从不指责我,还给我购了收音机和英语磁带,希望我能快乐读书。直到高二,我放弃了绘画专业,成绩才猛然上升些,高三毕业免强考了个师范大学。
自从去省城读大学后,奶奶是没有来看过我了。后来,我发现她很矮,原来我比她要高的多得多。再后来奶奶头发全白了,眼睛里淌也是灰色浊水,嘴角微微张开,没有了牙齿。尽管我和奶奶相见,还依旧能从那条缝里流露出无限柔和的目光,但奶奶的命运还是非常悲剧了。奶奶是真的老了啊,可又有谁能逃得过岁月的苍老呢?
人的记忆是一座陈旧的仺,装着我们不曾遗忘不想失去的瞬间。在成长的路上我们渐行渐远,不断告别着我们青涩的模样。虽然在不停地忘却,我们却任然不停地往仺中存放,存放那些我们在乎过的人、幸福走过的路,巧遇过的事、喜欢过的物,存放那些让我们欢呼雀跃或泪流满面的片段…
说来也怪,二十年来,我是很少在写作中提及我的奶奶。奶奶是一个大字不识的老一辈农村妇女,她的一生是很贫穷的,从没有过有钱的概念,但是,我的满足感也一点都不少,如果生活是煽情的。
现在回想起来,我的童年居然没有什么物质没得到的遗憾,在我那个小世界里,我所需要的,都被奶奶给予满足了。此刻,我真感觉到奶奶就是我生命里的那些兰花儿,它们是开在我心底里一种不可触碰的柔软,是我们重重躯壳下所包藏那些最无私最温柔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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