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呀,科学技术发达了,人们不用出门,电视机、VCD开关键一按,什么都有,想听什么听什么,想看什么看什么,根本不用像我们年轻的时候跑大老远去听一场戏。同时,时代不同了,欣赏的方式不同了,欣赏的对象、欣赏的内容也自然不同了。但是,我还是要说,不能说戏曲没啥听头儿,更不能说没啥值得欣赏的。你看梨园春里打擂的有多少,上至八十岁的老人,下至三四岁的娃娃,可谓是深入人心了。曲跃星的一出《秦雪梅吊孝》倾倒了多少戏迷,刘建阳的“咱两个在学校”赢得了多少掌声?说听不懂是假话,听的多了就懂了。谁说《朝阳沟》、《花木兰》听不懂?说一句唱词几拖腔,一个拖腔几拐弯儿,那正是戏曲的精髓奥妙所在,一句“李世民登龙位”即高亢激昂又婉转优美,有多少老少戏迷为之鼓掌喝彩?说戏剧节奏慢也不尽然,当然戏剧情节有慢的时候,可是也有快的时候,“打马离了河东地,转眼来到汴梁城”,快不快?三五步一迈就能走遍天下,五七人一过就能顶百万雄兵,还不快吗,快的连想象都来不及。
当然,我不能把自己的观点强加给年轻人,但是,我要说,不单是我喜欢戏剧,就是我们这一代人一至上几代人,都喜欢戏剧,尤其喜欢河南地方戏。
我喜欢戏剧是从少年时代就开始了的。那个时候,我们那一代人听戏的那种痴劲儿、迷劲儿、乐劲儿,现在回想起来,仍值得回味。
五十年代初,我父亲在县豫剧团工作,那时我还没上小学,就经常跟着父亲到舞台上去听戏。年龄小听不懂,就看热闹,看哪个演员化妆化的漂亮,看哪个演员刀枪耍得快,看哪个演员跟头翻的多,看哪几个演员打打架打得好。虽说知道了黑脸忠、白脸奸、红脸好汉的简单道理,却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打架。虽说知道哪个将军后边跟的兵多他的官就大,却不知道被杀死的人抬下去往哪儿搁。每场戏初开始看着很有兴趣儿,看着看着眼就涩了。父亲说睡觉吧,我嘴里说着不瞌睡,可就是眼皮子光打架,就躺在那拖在地上的幕布上听。躺着躺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着了。醒来后,问爸爸妈妈煞戏了吗,爸爸妈妈说天明了。坐起来看看,怎么睡在自家的床上了,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回来的,我全然不知。
上小学了,不能再跟爸爸去舞台上上听戏了,可是因为自己识字了,就找剧本子看。什么《两狼山》《金沙滩》《潘杨讼》《辕门斩子》《寇准背靴》《天门阵》《破洪州》《穆桂英挂帅》,什么《下陈州》《跪韩铺》《秦香莲》《包公误》《生死牌》《审牌坊》《包公辞朝》《狸猫换太子》,看了很多,也知道故事的情节了,很多戏的意思现在还记得。再大一点儿,听说附近有戏了,就偷着跑出去听。什么《雷公子投亲》《白金阁私访》,《陈三两爬堂》什么《火焚绣楼》《淘气赶驴》《洛阳桥》,什么《三上轿》《红珠女》《真假牡丹》断断续续的也听了不少,戏词儿也记了不少。有时候还把演员唱的和剧本相对照,看他们唱得对不对。那个时候也懂得了剧种的区别,什么梆子越调坠子戏,什么曲剧道情二夹弦,什么高腔宛梆黄梅戏,见的不少。听了就跟着学,不过不敢大声唱,只是小声哼哼,怕别人听见了笑话。
该上初中了,我休了一年学,回到老家。生产队嫌我小,不让我们这么大的孩子参加劳动。没啥事儿干,就和景汪、来广、来民、玉宣几个和我年龄大小差不多的半大孩子去割草放羊拾柴禾。
春天人闲,集镇上物交会也多,有会必请剧团来演出助兴,海报一贴十几里、几十里。听说哪个集上有会了,我们就加倍的割草拾柴禾,好等着抽出时间去赶会听戏。那时候的会期常常是三天,戏也就唱三天,一天三场,会前头的晚上还有灯戏。集近的,我们一场也不落的听。集远的,就向家长要上两毛钱,怀里揣俩馍,跑十来里地听一天,晚上再连灯戏拐。两毛钱可以买一个大烧饼和一碗杂烩汤,汤里有粉条儿,有豆腐,还有几片肉。杂烩汤就着自己拿的馍,吃起来很香。烧饼留着晚上吃,也不饿肚子。但是两毛钱也不是天天给的,给了就去,不给也去,反正拿的有馍,也饿不着。家里攒的有草有柴禾,羊饿不着锅有烧的,只管听。大人怕孩子跑野了,近的地方让天天去,远的地方就不让天天去了,但是每晚的灯戏是必不可少的。
这一冬一春,我们几个着实听了不少戏。没会的时候,还得去割草放羊拾柴禾。到了野地里,我们几个就放开嗓子学着唱。学唱梆子,曲子,越调,二夹弦,学唱红脸,黑脸,花脸,闺门旦,学唱西门外放罢了三声炮,学唱下陈州铡坏四国舅,学唱威风凛凛出午门,学唱在绣楼我奉了小姐之命。没有大人在跟前,谁也不笑话谁。唱不好再重唱,我唱得不对你纠正,你唱得差了他接着唱。唱得多了也熟了,腔口儿也顺溜了。唱段子,学道白,唱全场,居然还都像模像样。不是吹牛,我们几个还数我会的戏词儿最多,也数我唱得最好。可惜那时候我父亲已经不在剧团,要是他还在剧团,我就到剧团学唱戏了。要是唱到现在,说不定还能成为一名出色的演员呢!
那个时候,一逢有会,生产队里就放假。三里五村的,十里八里的,群众从四面八方涌向集镇。路上的人还像领绠的,戏台场子里已经坐满了小孩子。戏台是用土搭的,三面挖沟向中间翻土,高出地面四五尺,平好砸结实就做前台。前台四个角埋四根大柱子,上边用大竹竿连着,晚上上面可以挂灯。后面两根柱子上拉一道幕布,把前后台分开。幕布上常常写着某某剧团的名字。左右两边天冷时挂道布档,或者搭几领箔,天不冷时就什么也不挂。戏台的左边摆几条板凳,是给乐器班的师傅坐的。幕布后边那一面不挖沟,做后台,外边再埋几根柱子,拉半圈子布档,供演员们化妆,下场休息。
乐器班的师傅们为了吸引观众,早早就开始鸣锣击鼓打家伙,咚咚锵,咚咚锵,咚锵咚锵咚咚锵,打过一阵子,休息休息,停一会儿再打一遍。第三通锣鼓打罢,戏才能开场。台下早来的孩子们,有的安安静静的坐着等着开戏,有的追着跑着闹着玩儿,有的喊着叫着招呼伙伴儿,有的吵着骂着争夺位置,还有的不声不响的在面前挖个小窑窑,留着尿急时尿尿。我们几个是不屑于与这些孩子们为伍的,就往乐器班跟前凑,装着很内行的样子与掌鼓板的、拉弦子的、吹响器的师傅套近乎。和他们谈戏文,谈唱词,谈角色,谈乐器,谈着谈着,就熟了。熟了,我们几个就趁个板凳头儿,坐上半个屁股,坐一阵子,见他们不撵,也就把整个屁股都坐在板凳上了。这个时候离开演已经不远了。
戏台大都搭在靠近集镇的大秋地里,可着百几十亩地做个戏台场,戏台搭在一头儿,空地就留给群众看戏。前边正中大多是属于小孩子半大小伙子的,因为他们来得早就可以坐在地上听。大人们事情多,忙了家务还要到会上买卖东西,再来听戏就只能站在孩子们的后边了。也有一些搬板凳的,可是他们来的再早也不能坐中间,不然挡住了后边的视线,后边的人会把他们赶出去的,所以他们只能在站着的人的后边站在板凳上听了。百几十亩地的大场子,有时也容纳不下前来听戏的人,人们就只好站在秋地一边的麦地里。不过这个时候麦子还不怕踩,踩倒了还会直起来。生产队还都抢着叫在自己的地里搭戏台,因为一搭戏台,这一年的庄稼长得就特别旺盛。
常说人上一百,形形色色,更何况这成千上万的观众呢!站在戏台上往下看,真有意思。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丑的俊的,啥样的都有,个个都是仰着脸往台上看,如同一只无形的大手从前往后把人脸抹了一下。听戏的人,坐着的,站着的,站板凳的,围了一圈又一圈,排了一层又一层,这才能够称得上人山人海。戏还没有开始,因为人太多了,你一句我一句的说话,汇集起来,那声音如同放开闸门水流的哗哗声,像似飞机超低空飞行的呼啸声,好比几十台机器同时发动的轰鸣声,此起彼伏响彻云霄,这个时候,才能真正体会人声鼎沸的真实含义。
第三通锣鼓响罢,掌鼓板的师傅拿起鼓条子在鞭鼓上”嗒嗒“一敲,丝弦叽叽呀呀的动听的拉起来,横笛滴溜溜的婉转悠扬的吹起来,垫场戏开始了。观众们坐的坐,站的站,安安静静的听,平平稳稳的看,一霎时,人们停住了说话,停住了喊叫,只有师傅的乐器在飞扬,演员的歌声在飞荡。
年轻人听戏好连蛋儿,三五个一群儿,七八个一伙儿,来的晚了,站在板凳的后边啥也看不见,想进里边找不着缝儿,就几个人一商量,一齐使劲儿故意往里挤,把人家的板凳挤倒了,板凳上的人掉下来了,被挤掉地下的人张嘴就骂。这些人能挨骂也不还嘴,还是使劲儿的往里挤。挤到了板凳的前面,到站着的人后边,还是看不见。掂起脚尖,伸长了脖子,看是看见了,但是不如意,再往前挤。站着的人也想找个好位置,就趁着这个机会也往前挤。
这一挤可不当紧,坐地下的人坐不住了,只好站起来。一枝动百枝摇,马上坐着的人都站起来了。再不站起来,随时就有被踩在脚底下的危险。“轰”的一声,整个戏台场一下子乱了起来。有的往前挤想找个好位置,有的没事儿找事儿挤着玩儿,还有的混水摸鱼儿趁机会抓人家姑娘媳妇一把,占个小便宜儿。人浪一会儿往东翻,一会儿往西滚,一会儿往前拥,一会儿往后退。有的帽子挤飞了,有的鞋子挤掉了,有的被挤倒了,有的被踩在脚底下了。呼爹唤儿的,喊哥哥叫弟弟的,争的吵的骂的打的,戏台场乱成了一团糟,声音大得震破了天。前场的小孩子被人浪冲了起来,连骨轮带爬的上了舞台,后边的小孩子被大人托到人头上,蹬着人头爬向戏台。
戏,没法儿再继续演下去了。
这个时候,被人们忽视了的弹压会场的大竹竿发挥了作用。一般的,大戏场子有十几根,小戏场子也有七八根,竹竿细长细长的,几根竹竿互相一搭能对头儿。掌竹竿的都是专门儿聘请的,个个是年轻力壮的,个儿大体胖的,能打仨挟俩的。骚动初开始的时候,他们只是用竹竿在人头上尺把高的地方扫来扫去,嘴里喊着“坐下,坐下!”人们怕打着头,都弯着腰弓着背,没法儿坐下。到了制止不住的时候,他们就高高的举起竹竿,轻轻的落在人头上,虚虚的点着,嘴里还在喊:“坐下,坐下,再不坐下,我可是真打哩呀!”实在实的制止不了啦,他们也就真的扬起竹竿往人头上打了下去。“哗”的一竹竿打下去,不出血也要打个大疙瘩,那可真疼哪呀。人们怕打着自己了,就只好蹲下去。被打着头的,就破口大骂掌竹竿的,掌竹竿的就专门儿往骂他的人头上打。被打着的恼了,劈手夺过竹竿,往那原来掌竹竿的人头上打去,然后他就组织起会场来。人们只好往后退,因为拥挤,后边空出来的场子,又被重新填满。慢慢的会场又恢复了平稳,小孩子被从戏台上赶了下来,戏又重新开始演出。这样的骚动,有时候一场戏要爆发好几次,戏就听不好了。
我们几个庆幸跟乐器班师傅套上了交情,既能听得清又能看得见,还免去了拥挤的难受,挨打的痛苦,同时我们还发现了一些可笑的事情。
有一场戏,唱的是《大闹李营寺》,戏中说李营寺里有个作恶多端的大和尚,他有一段唱词,依稀记得是“家住山东在山东,杀人放火逞英雄,官府捉拿无处逃,李营寺里和尚应。应和尚来不行正,偷练人马反朝廷。大和尚结交三十六,小和尚练了三千零。”那个演员一时心慌,唱成了“大和尚结交三千六”,我们几个听过这出戏,听他这样一唱,乐了,说:唱错了。头把弦也听出了错,说:“看你个乖乖咋往下唱。”那演员似乎也意思到唱错了,只好拖腔,在台上转圈子,给乐器师傅使眼色。台下也有人喊道:“嗷——唱错了,嗷——唱错了!”丝弦手只好拉起一个过门儿,给他托腔。那演员转了三个圈子,冷不丁又重复了一句:“大和尚结交三千六,小和尚多如牛毛数不清。”台下的人一听,也乐了,齐声喊道“好——”头把弦对着那演员翘起了大拇指,以示夸奖。一句唱词改得好,轻轻巧巧救了场。
还有一场戏,一位年轻的将军出征前去看望未婚妻,到了未婚妻楼下,本该放下马鞭子再上楼,可是他却忘记了放下马鞭子,径直上了楼。台下的人窃窃私语:哪儿有骑着马上楼的呀?我们几个也说,看你咋下楼?可能那演员没有注意到,继续演他的。与未婚妻谈情说爱了一阵子,弯腰施礼的时候,才发现手中的马鞭子,这可咋办呢,一下子急出了一脸汗。那演员直看掌鼓板的,似乎是在求救。一个眼色使过,掌鼓板的明白,“嗒嗒”两声鞭鼓一敲,丝弦手拉起了一个过门儿,他不慌不忙的唱了两句:“人会驾云马蹬空,楼花门里猛一冲。”一个鹞子翻身下了楼。台下的人自然叫好鼓掌。头把弦趁机会告诉我们,像这种唱错的情况下,要是救不了场,下场后班主会狠狠的教训他的,场要是救得好,班主不光不训他,还要奖赏他呢。
还有一出戏,戏里说有个恶少带着小郎趁踏青的时候到城外去寻欢作乐,遇见一位美貌姑娘,就上前猥亵调戏,甚至说要娶她为妻。姑娘不从,狠狠的打了他一巴掌。恶少只顾捂脸,姑娘趁机逃走。恶少心中十分不快,可是又没法儿得到这个姑娘。这时小郎出了个坏主意,可是这坏主意他又不明说,而是凑在恶少的耳边悄声细语。恶少侧耳倾听,听后十分高兴,连声说:“好计呀,好计!”当时那个演恶少的个儿高,演小郎的个儿低,耳语的时候恶少还得弯着腰。谁知道耳语之后,恶少的脸上露出愤怒的神色,两眼瞪得圆圆的似乎要喷火,拳头握得紧紧的抬了又抬似乎要拼命。可是因为剧情又不得不强装笑颜,说:“好计呀,好计!”我问头把弦,戏里不该有这种表情和动作呀?头把弦说:“这俩货又打渣滓哩!”掌鼓板的说:“弄不好,非打架不中。”
果然,二人一下场,高个儿抓住低个儿就打开了。班主连忙拉住,问为啥打架?高个儿气呼呼的说:你问他。班主问低个儿,低个儿光笑不说话。班主又回过头来问高个儿,高个儿说他趁机会骂我。班主问咋趁机会骂你?高个儿说他趁耳语的时候骂我。骂的啥?他骂我姐。咋骂的?他说......他说......我日恁姐。班主一听,笑了一下,拿起马鞭子照低个儿屁股上狠狠抽去,抽一下说一句:叫你一心的赖点子......叫你一心的赖点子......还赖不赖......还赖不赖?一连四五马鞭子,抽得低个儿直凹腰,也不敢动一下。低个儿开始不吭气儿,抽的疼了,才说:“老师,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一个唱红脸的过来劝住了班主,班主才不打。就这挨了打还得出场,出场该笑还得笑,不然下了场还得挨。头把弦笑着说:“这货,三天不打屁股痒。”我问为啥,他说:“他俩一般大的,都才十七,低个儿好跟高个儿打渣滓,没少占高个儿的便宜。没想到这家伙在这个地方又挖了一把。”
有的地方逢会,请剧团不止请一个,往往要请两三个或更多。剧团多了,有时候 不在一个地方唱,有时候几个剧团专门儿在一个大场子里演出。台对台蓬连蓬,比着演对着唱。哪台戏唱得最好,哪台戏就能得优子(正式戏酬之外的特别奖金),这优子有时要比戏酬还要高。所以剧团在对戏的时候就格外的卖力,常把自己的全部家当都拿出来。有的剧团为了赢得声誉,除了把压箱底儿的剧目拿出来外,还不惜血本从外地请人帮忙。这样就会形成双演的局面,比如演《樊梨花征西》,就会同时出场两个樊梨花、两个薛丁山、两个杨凡,习惯上这叫做双劈杨凡。这样虽能赢得声誉,但对整个剧团来说,并不能带来多少经济利益,因为请别人你得出高薪。因此不少剧团常常在“奇”字上下功夫。这样一来听戏的可有听头儿了,那边唱得好演得奇,人们就象潮水一样涌过去,这边唱得好了演得奇了,人们又像波涛一样卷过来。
有一次,大董寨起集,为了多拉赶集的,请了东韩和万塚的两个剧团对着唱。东韩的剧团唱的是司马茅告状,万塚的剧团唱的是司马懿滚钉,两台都是黑头戏,可谓是旗鼓相当不相上下。所以听戏的都能安安稳稳的听。戏唱到一半时,东韩的剧团想把对方的观众拉过来,在中间搞了个小插曲,让演司马茅的演员唱到投火自焚的时候,玩起吹火的把戏来。那演员手拿火把,绕着台子跑圆场。跑着跑着,把火把举到面前,“噗”的对着火把喷了一口气,火苗子一下子往前窜出四五尺。再跑再吹,火苗子再往前窜出四五尺。然后是跑着吹,蹲着吹,跳着吹,躺着吹,每吹一次,火苗子都是往前窜出四五尺。这在戏中本是没有的,再加上这火吹得奇,火苗子窜的远,呼啦一下子把万塚剧团台前的观众给拉了过来。“轰”的一声,东韩这边的会场炸了,人挤人,人踩人,大哭子小叫的,拿竹竿的赶紧挥舞竹竿组织会场。人们为了看好戏,很快就平静下来了。人拉过来了,得给面子呀,那个演员又吹了十几次火。谁也不知道他是用啥吹的。我问头把弦,头把弦就是不说。
此时剧情已经发展到阴朝地府过堂一节,该阎王出场。阎王由花脸扮演,上场一句没唱完,人们“轰”的一声又涌向了万塚剧团的台前。原来这个演员的腔口突然出了毛病,唱出来如同嚇捞破竹竿一样,劈劈拉拉的,还外带着半截腔,难听又刺耳,谁愿意听这种戏呀?万塚剧团这时已经唱到司马懿中了诸葛亮书中剧毒一节,司马懿肚疼难忍,在地上翻滚,演员该拿出就地十八滚的真功夫。这样就把冬韩剧团的阎王给凉起来了。
人一散,丝弦手傻了眼,忘记拉弦子了,扮演王的傻了眼,呆呆的看着台下的光场子。要说场子光其实也不光,地上还有一个人。只见那人骨踡着个蛋儿,拱了两拱,才站起来。楞了一会儿,一瘸一拐的踉踉跄跄的走上台来。来到阎王跟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嘴里喊道:“谢谢救命恩人,谢谢救命恩人,谢谢救命恩人。”班主连忙上前拉起那人,一看是个五六十的老头儿。问他咋着救了他的命,老头儿说:“那台戏的人往这边一翁过来,把我挤倒了,踩在脚底下,差点儿没踩死。要不是这位出来唱,我非被踩死不中。他不是我的救命恩人是啥?”一串话把班主和那演员说得哭笑不得,那演员的脸红不红看不见,班主的脸可是一直红到了脖儿梗。
那一段时间,我们几个听戏听上了瘾,一听说哪儿有戏,头场灯戏是一定要去听的,头场灯戏往往是这个剧团的最拿手的戏。三里五里的不在话下,十里八里的我们也不嫌远。就是像庙湾射桥杨集这些离我们家十七八里的地方,我们几个也跑去听。
四月初八和店有物交会,初七晚上有灯戏,我们几个割足了草,拾足了柴禾,天不黑就跑去了。说是十五里,其实农村的路程不论理,二十里也有,可是这对我们这些年轻力壮的半大孩子来说,算不得什么。一路上小跑带加蹦儿,撒着欢儿撂着蹶儿,打着闹着,还没觉得累,就跑到戏台场跟前了。问问才敲罢第二通鼓,我们就赶紧往乐器班跟前凑,问问是睢县的二夹弦。一拍两不拍,三拉两不拉,又跟乐器班师傅套上了近乎,我们又趁上了板凳头儿。
头把弦说:从这个集上挨着往东演,一个集演两天六场戏,白天演单本戏,灯戏演连台本戏《雷公子投亲》,这出戏一共十二场。乖乖,十二场连台戏,一个集两场,得六个集才能演完,可有戏听的了。他还说:垫场戏是猴子戏,演猴子的是从河北梆子剧团专门请来的名演员。真的要开眼界了,黑脸戏、红脸戏、花脸戏、白脸戏、旦角戏、丑角戏,啥戏都听过,就是没有听过猴子戏。
趁开演之前,我跑到戏台口往后台看,演员们都已经化好了妆。文公子面如冠玉,女小旦杏眼桃腮,一个武生正在扎头盔,一个二花脸在练刀枪,一个红脸穿着蟒袍迈方步,一个小丑跑来跑去说笑话。有个瘦瘦的中年汉子,听说是演猴子的,既没有画脸子也没有着装。坐在那里,拿个大烟袋一个劲儿的吸烟。那人吸烟吸的也怪,光见往嘴里吸不见往外吐烟气,吸了一袋又一袋。正看着,就听掌鼓板的“嗒嗒”敲了两下鞭鼓,锣鼓咚咚锵,咚咚锵,咚锵咚锵咚咚锵的敲打起来,戏就要开演了。那个猴子演员一点儿也不慌张,还坐在那儿吸烟。吸啥子哟,该上场了。锣鼓敲打了一阵子,停下了,丝弦横笛响起来了,那个猴子演员才放下烟袋,伸手在各色油彩里捞摸了几把,五个手指头张开,在脸上一抹一拧,猴子脸出来了。只见他飞快的穿上猴子衣戴上猴子帽,扎好腰带,跳了两跳,站在台口就等着出场。真利索,不愧是从大城市里请来的名角儿。
一个过门儿拉过,锣鼓又咚咚锵 ,咚咚锵的敲了起来,猴子翻着跟头儿出场了。几个空翻,翻到了前台台角上,一个定脚立住,弯腰勾手吸腮,眼睛滴溜溜的左看右看,随后又勾着手弯着腿掂着脚在台子上跩来跩去,龇牙咧嘴,做各种怪相,活脱脱一个真猴子。突然那猴子不知从哪儿抽出一根金箍棒来,扛在肩上跳场子,跳了两圈,耍了起来。前三后四,左五右六,站着耍,跳着耍,转着耍,蹲着耍。先是慢慢的耍,耍着耍着快了起来,越耍越快。只见金光闪闪,不见了猴子。耍了一阵子不耍了,又翻跟头儿。前翻后翻连环翻,空手翻定脚翻,翻上加翻,一连翻了几十个,快的都数不过来了,金箍棒也不知道藏到哪里去了。最后一个弹跳,一下子跳到前边两根柱子上的横竹竿上,一腿勾着竹竿,一腿向后下方斜伸着。右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抽出了金箍棒,横担腰间,左手举在眼上打着凉棚向远方观看。猴子晃动着身子,竹竿一忽闪一忽闪的,猴子随着上下颤动。晃着晃着不晃了,口中吐出缕缕烟气,烟气很细,细若游丝,弯弯曲曲的向前飘去。一会儿又吐烟圈儿,烟圈儿出口有碗口大,一个跟着一个往前飞。锣鼓不知道什么时候换成了丝弦横笛,吹拉了整整一支曲子,那猴子的烟气才不吐。忽然猴子一不小心,头朝下脚朝上从横竹上落了下来,哎哟!失手了吧?眼看就要挨着地了,那猴子一个鲤鱼打挺,直楞楞的站了起来。接着又耍金箍棒,又翻跟头儿,翻着翻着,翻进了后台。
台下的观众,自从猴子出场,就没有一个人说话,没有一个人骚动,一个个像白鹅受惊一样伸长了脖子,如同牛犊遇虎一般瞪大了眼睛,看猴子翻跟头儿,看猴子耍棒子,看猴子吐烟圈儿,像傻了一样,如痴了一般。猴子翻进后台好长一段时间,人群中才爆发出雷鸣似的掌声,并且夹杂着一阵阵的叫好声,如同天崩地裂一般。
说真的,那一年看了那么多戏,还从没有见过这么精彩的演出。下边唱的《雷公子投亲》,虽然也很精彩,但我一句也没听进去,满脑子里净是猴子翻跟头儿,耍棒子,吐烟圈儿。煞戏了,我想再看看那猴子演员,却找不到人影儿了。回家的路上,我们几个兴奋的议论着争吵着,争论猴子的棒子耍得有多快,争论猴子翻的跟头儿有多少,争论猴子的烟圈儿是咋吐的。到家分手的时候,我们相互约定,明天晚上 还去。
第二天晚上,我们几个跑到地方,锣鼓已经敲过第二通,乐器班的师傅已经全部坐好,马上就要开演了。我们几个又趁了上板凳头儿。我往后台看看,看不见猴子演员,问头把弦是咋回事儿。头把弦笑着说:“你当演猴子戏是唱大街的吗?那可是我们花大价钱请来的。他自己一次的出场费,可以顶我们半场戏的收入!一个集两场灯戏,只能让他出场一次。”我小心翼翼的问:“那,那他都是哪一场出演呢?”头把弦说:“每个集的头场戏他准定出演,这都是说好了的。”他看我们怏怏的,就给我们讲起了雷公子投亲的故事。他说这部戏是他们剧团压箱底儿的剧目,白天是轻易不演的,只有晚上才演出。还说雷公子投亲的荣乐城就是射桥东边的荣花寨,摆渡抢劫的黑三黑四就是黑田庄的人,所以这部戏在射桥以东十来里地的地方是不能演出的,因为那里的人怕污了名声。这一说,我们几个高兴了。戏开演以后,我们几个听得都很认真,也忘记了猴子戏。
其实雷公子也大不了我们多少,我们为雷公子的继母想尽各种办法迫害雷公子感到愤怒,也为雷公子的父亲偏听偏信雷公子的继母而感到气愤,也为雷公子的种种悲惨遭遇而感到痛心,当然也为好心的家院帮助雷公子出逃而感到高兴。雷公子为避难还有一个未婚妻家可以投靠,我们要是遇见这种事情可该怎么办?这真有点儿说书的掉泪——替古人担忧了。
不愧是县剧团,也不愧号称天下第一团,戏唱的确实感人。雷公子是个女孩子扮演的,不但人长得漂亮,腔口儿也好,唱得很动情,不断的迎来观众的阵阵掌声。那个演继母的,脸上画了个小鸡儿,一看就知道不是个正派人。她的心也真够狠的,为了迫害继子,居然一计不成又生一计。雷公子的父亲也真够黑心的,对女人居然偏听偏信言听计从,为了女人竟然要杀害亲生儿子。台下的观众恨得直咬牙,不断的有人向他们身上扔砖头,扔鞋子,有些还真的打在他们的身上脸上头上。
唱到那个继母又生毒计的时候,台下突然出跳上来一个汉子,抓住那个演继母的劈头盖脸的打了起来。慌的乐器班师傅丢下乐器上前拉住,问他为啥这样,那人说,他最见不得继母虐待继子。团长也出来了,听那人这样说,就对观众说:“各位观众,大家痛恨这种黑心人是正常的,也是有情可原的。我们演出这个剧目的目的,就是要教育那些做继母的不要虐待继子。大家的痛恨也说明我们的演出成功,感谢各位观众的支持。可是不要忘记了这是在演戏,不要把演员当成真人。”台下的人这才安静下来。说也奇怪,听别的剧团演出,一场戏不知会场要爆发多少次拥挤骚动起哄,可是听睢县的二夹弦演出,从没有起过哄。
煞戏的时候,我们问头把弦下边戏往哪儿打,头把弦说打到芦村。芦村比和店近了八里地,那才得去听哩。第三天上午果然听说芦村有灯戏,下午我们几个就早早的跑去了,真的是睢县的二夹弦。一靠近乐器班师傅,头把弦就笑着跟我们打招呼:又来啦?我们说:听中了你们的戏,咋能不来呢?我们又坐上了板凳头儿。那一晚,我们又看到了猴子演员的精彩演出,看到了雷公子过河被劫。第二个灯戏,虽没有了猴子戏,但是有雷公子投亲,我们照样去听。
煞戏的时候,头把弦对我们说,下一站就打到大魏寨集了,还来听啊!我们说:戏打到家门口儿了,才得听哩!戏到了大魏寨,我们几个不但灯戏听,白天的戏一场也没剩。什么《贺后骂殿》啦,《王宝钏坐寒窑》啦,《陈三两爬堂》啊,《白金阁私访》啊,我们都听得有滋有味,但是我们更喜欢晚场的猴子戏和雷公子投亲。当然我们和乐器班的师傅的交情也越来越深,就是来得再晚,也能坐上板凳头儿,别的人是没有这种福分的。
再后来戏打到了李寨,白天去不成了,因为割的草拾的柴禾也没多少剩余了,但晚上的灯戏还是要去听的。李寨离我们村只有十来里地,虽比芦村远一点儿,但没有和店远,在我们的脚底下根本不在话下。跑到地方第二通锣鼓才敲罢,丝弦手正在调弦。我们几个也就毫不客气的坐在丝弦手的旁边就听。猴子戏我们又目睹了一回,《雷公子投亲》已经唱到雷公子进明府当书童。
李寨唱罢,头把弦说下一站戏打到贾岭。贾岭在哪儿,他们几个不知道,我说我知道,我在那儿上过学,就是远一点儿。他们几个问有多远,我说二十里吧。其实我已经少报了十里,怕他们嫌远不肯去。他们几个说,别说二十里,就是三十里咱也去。第二天白天,我们几个加劲儿割草拾柴禾,就等着太阳落出发。
天不黑我们几个怀里揣俩馍,就上路了。一路上,我们是跑一阵儿走一阵儿,走一阵儿跑一阵儿,跑跑走走,走走跑跑,没过李寨,天就黑了。过了石庙,月亮就出来好高了。记得那晚是四月二十一,二十整整月出一更,二十一月亮出来还要晚一会儿。跑到樊楼时,已经听到悠扬的笛声了。等跑到地方,《雷公子投亲》已经唱半场了。凑到乐器班跟前,头把弦说:“我还以为你们几个不来了呢!”我们说:“光想听老朋友的戏,咋能会不来呢?”头把弦说:“那就坐下听吧。”
坐下后,戏已经唱到雷公子与小姐对诗,依稀记得好像有这样几句:“东海岸边一只虫,隐隐约约它发明,有日老天下大雨,天打五雷把它轰。”意思是说小姐的父亲看雷公子白丁一个,想赖婚,雷公子借作诗骂他 。煞戏的时候,头把弦说,下边戏要打到鮦城,你们还敢不敢去。当时我们没几个没敢吭声,鲖城太远了。听了戏,我们跑到家,鸡已经叫唤头遍了。
第二天,父亲问我头天晚上上哪儿去了,我说听戏去了。父亲问上哪儿听的?我说李寨。父亲说不是说戏打走了吗?我说又饶了一场。没敢说是去贾岭听的,怕说出来他打我。我们几个一见面,都说家长也都这样问了,也都是这样回答的。其实,这是我们从贾岭回来的时候就商量好的。
又下地割草拾柴禾的时候,我们几个算计了一下,四月二十四是鮦城的头场灯戏。我问他们几个还敢不敢去,他们几个说,只要你敢去我们就敢去。于是我们几个又一次约定好,二十四再去听一场,不然麦一熟就听不上了。那天下午,我们几个不敢去得很早,怕去得早了家长发现不让去。也是等割了草拾了柴禾去的,只是比平常早一点罢了。
一路上我们几个自然是大跑小跑,小跑大跑,跑跑走走,走走跑跑。跑到贾岭时,问问说还有十五。哎呀,我的娘啊,可把我累坏了,腿肚子硬了,脚底板子磨得疼了,还去不去?几个人一合计,有的说去,有的说回去,有的不吭气儿。我说既然到这儿了,不去会后悔的,谁想回去谁回去,反正我去。这一说,大家都同意还去。那就走吧!又是一阵子急走,过了白杨树(村名,在贾岭东边),听见锣鼓响了,快点儿走!约莫又走了七八里,到地方了,只看见戏台的灯光,却听不到锣鼓声丝弦响,难道说煞戏了?
顺着灯光来到戏台场,果然听戏的已陆陆续续的走得差不多了。乐器班的师傅正在收拾乐器,服务人员正在卸灯拽布档。唉哟,真的煞戏了,白跑了一趟。
乐器班的师傅看见我们几个了,大吃一惊,说:“你们几个咋又来了?”我们说:“听戏呀!”“煞戏了还听啥子戏呀?”我们几个觉得很没趣儿,既然煞戏了,那就回去吧。头把弦看我们几个很不好意思,就说:“前天开了句玩笑,你们几个当真了,也真成了戏迷了。先别走!”说着走进了后台。一会儿出来说:“难得你们这样的戏友,既然大老远的跑来了,我跟团长说了,再给你们几位加演一出。”果然,一会儿乐器班师傅又全部坐好,挂上灯,幕布也没挂,锣鼓就敲开了。鞭鼓一打,丝弦横笛响起来了,演员出场了。唱的是《武家坡》薛平贵试探王宝钏一折。我们几个很是感动,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听戏的人虽说走了,但还没走远。听见又开戏了。好多人又拐回来了。台下的人说:是谁这么大的面子,散场了散场了又饶一出,我们鼓了多少次掌都没饶一句。我心里说:还不是我们这几个戏撑子(方言,即戏迷)。只觉得心里美滋滋的。
再煞戏的时候,头把弦说了:“回家吧,麦该熟了,可别再来了。明天唱完最后一场,我们也该封箱回家了。”那个时候我们都才十二三岁,谁也不知道说什么话表示感谢,只是傻傻的笑。可是我们几个还是舍不得走,看着乐器班师傅装好乐器 ,看着服务人员撤下幕布,看着他们取下灯具,看着他们装好箱。在头把弦的一再催促下,我们才一步一回头的离开戏台。
到家的时候,太阳已经出来好高了。家长听说我们几个竟敢跑几十里地去听戏,又是气又是恨,想打看我们都累坏了,不打又怕以后惯坏了我们,只是狠狠的教训了一盘子,说今后得不到大人的允许,不准去听戏。
暑假后,我恢复了学籍,又重新上了初中,听戏的机会就少了。初中毕业后又赶上了文化大革命,古装戏被作为四旧被破掉了,服装道具也被烧掉了,乡村剧团大都被解散了,县剧团也很少下乡了,戏是没得听了。
文化大革命结束了,古装传统戏又得以恢复,虽说也听了不少,但总觉得没有那个时候《雷公子投亲》唱得好,猴子戏演得精彩。电视里有不少戏曲节目,但总觉得没有那个时候的戏听得过瘾,听得入迷,也没有那种乐趣了。虽然梨园春我是每期都不少的,但却是另一种乐趣。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