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每年的正月我都要随父母到外公家和其他亲戚家拜年。拜年时会得到压岁钱等好处,所以我们小孩特别向往与祈盼。
记得有一年正月初三的一大早,母亲早早叫我起床,将我收拾妥当之后,就带着我去外公家拜年。从我家到外公家有十里的路程,母亲牵着我的手,走过长长的山谷,走过水库、池塘边的路旁,穿过阡陌田野,翻过一个个小山岗。那时我很小,还不懂母亲的辛苦,只知道走累的时候,伸着小手要妈妈背。于是母亲背着我走,一路上就这样反复地交替着。母亲的肩背除了我之外,还挎着一只大皮袋,内放五、六个礼包,它是用厚粗纸打成的六角形的纸包,里面装有苏饼、或白糖、或冰糖、或荔枝等,是从我村代销店里购买的。此时,母亲的样子,真的可以用“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背上还背着个胖娃娃”来形容了。
外公家所在的村庄地势平缓,水田遍布,属于产粮区。又常在水田里种植荷莲,而素有“莲子之乡”的美誉,秋天我时常会吃到娘舅送来的莲子。
我和母亲翻过一个小土丘,就看到外公家的村庄了,一幢幢泥墙黛瓦的农舍,错落有致地分布在水田、河塘之间,像极了一幅山水画。外公家的房子,坐落在一座山丘的坡上,我和母亲沿着山间延伸出来的一条小路,可以一直走到外公家的后门。马上就要见到亲戚们了,我兴奋得像一条撒欢的小狗向外公家跑去。
这时母亲叫我站住,她将手帕放在路旁的水沟里蘸湿,然后仔细为我擦掉裤子、鞋子上的泥沫,又帮我整理好衣裳。母亲说:“身上这么脏,会给舅妈、表姐们笑话的。”
我想,在许多人的童年记忆中,外婆家总是那么温馨,那么令人喜欢、神往和难忘的地方。到了,就能得长辈和哥哥姐姐们的宠爱,表姐伸开双臂抱我,却不给她抱,她便用糖果引诱我;表哥逗我玩,在我的脸蛋上捏了一把……这时全家人开始忙着招待我们了,舅妈赶紧生火做饭,先做母亲和我最喜欢吃的糖水荷包蛋;有的去菜地里割菜,有的从菜柜里拿出大年三十煮的猪头肉、白煮鸡,进行切片切块装盘等。
隔壁房的表叔公的儿子,将一把木头枪送给我玩。那不是木头手枪,而是一把带木头刺刀的长枪,我抱着这把枪笑得合不拢嘴,谁要它,我都不肯撒手。
二
我的我家乡,有烧(烹饪)点心(小食)给客人吃的传统习俗。因此,每当我和母亲到外婆家拜年的时候,亲戚和母亲儿时的伙伴,还有邻居们,会亲手烧点心送到外婆家给我们吃。这些点心通常放在竹篮里或托盆上,热气腾腾的点心上面再覆上麦秆编织的盖子,或盖一条毛巾。当这些装着点心的竹篮或托盆送到我和母亲面前时,那蒸腾的热气和香味一直钻进我心里,印在我的记忆深处。
送来的点心大多是一碗甜水煮蛋,有时候也有莲子羹、腊肉金针拌蛋、干蛏子拌蛋、腊肉笋衣拌蛋等。几天里送来的点心很多,我被荤的点心给吃腻、吃怕了。之后送来的点心,我只是吃掉素食的豆腐皮,或莲子羹。除了这个习俗之外,每个亲戚家也要择时烹饪好佳肴,邀我们吃一顿美餐。去时,我们也把礼包带上,或事先就送给他们,一家送一个。
有一天,外公家厨房里只剩我一人在玩耍,此时有一个亲戚给我们送来点心。她见我一人在家,便把点心放在桌上,向我交待了几句话就走了。当然,她送来的点心,我也没有吃。
舅妈回到家里,问我这点心是谁送的。
我说:“是那个头发蓬蓬起来的人送的。”
“孩子,这是你的大姨啊!”舅妈说。
不过,舅妈把我这句话拿出去开玩笑了。
“我这外甥嘞,竟然说,姨娘是头发蓬蓬起来的人。”她总是笑着对人说,露出整齐的一排牙齿。舅妈并无恶意,大概认为童言无忌,小孩子说这样的话很可爱。
最后,舅妈还跟大姨说了。大姨也笑了,但她有点悲哀的神情,说:“人,生了病真没有办法,懒得梳理头发了。唉,连小外甥都嫌弃我呢。”
都怪母亲疏忽了,没有向我交待清楚。后来我才知道大姨患有严重的哮喘病,稍走几步路就会气喘吁吁。
三
在 年年岁岁的走亲戚中,我渐渐长大。那年,我与父亲到外公家拜年,恰好二姑已经嫁到这个村庄了,再加上大姑也嫁在附近村庄,因此正月就在这个区域要拜访,包括外公家在内的七家亲戚了。这需要在外公家住几宿,才能按照规矩到每家吃一顿饭。那天,二姑好说歹说,要挽留我们多玩几天,父亲便开玩笑说:“也行,反正农事正闲着,这里有吃有喝的,那就多住几宿吧。”那次我们玩了三、四天,压岁钱也收了一大叠才回家。
那时,人们的整体生活还是贫困的,但对于传统过年非常重视,想尽办法要把年货办得丰盛、排场。在农村,过年的食材,全是来自农家自养的畜禽肉和从水库和池塘里新鲜打捞上来的鱼,以及自家地里种的疏菜和自家做的豆腐等。
正月里,各家餐桌上的美食几乎是大同小异,如猪耳朵、猪舌头、猪嘴边、猪脸,各摆几盘,还要摆猪脚冻几碗、白斩鸡几盘、鱼烧萝卜丝冻几盘,还有炒猪肝、猪肚、炒鸡什等。而桌上中间位置摆放烧炭的火锅,锅内一般是大白菜滚水豆腐、或油炸豆腐等。摆桌招待客人时,就要提前将火锅置于地上,放上木炭点燃,在烟雾缭绕中,用蒲扇啪哒啪哒地扇,木炭燃旺后,再端到餐桌上。用木炭加热的火锅菜,吃起来特别有味道,像现在用土灶柴火烧的菜一样。
那时,家家户户自饮或待客用的都是糯米酒。那年月条件有限,宴席上的酒具也就不太讲究了,常用的是锡酒壶和搪瓷牙杯。因为天气寒冷,怕喝凉酒伤胃,就把酒壶放在红泥炉灶上的铁锅里温着。宴席开始后,主人提起温热的锡酒壶,将米酒斟满客人的大碗,那淡红色的米酒从壶嘴里流出时,带着袅袅雾气,散发着悠悠的酒香。主人说:“斟满,斟满”,客人说:“够了够了,快溢出去了”。面对一碗红彤彤的氤氲着酒香的热米酒,客人赶紧喝下一大口。主人热情斟酒劝菜,客人却客气推让,宴席气氛非常热烈。
这种农家自酿的酒,似红浆玉液,口味香甜醇美,绵长顺口,且乙醇含量极少。有补血、补虚、补气、补脾肺,促进血液循环等功效。红糖鸡蛋拌糯米酒更滋补,那年代没有什么滋补品,干活累了,母亲就会烧这种酒给家人补补身体。年少的我却喜欢喝冷的糯米酒,因为解渴。也能喝几大碗。
过了冬节,各家就纷纷开始自酿糯米酒了。其实酿酒很简单,只需糯米、酒麯、清水三样东西。在酿酒时,母亲特意要到峡谷里挑泉水,用好水酿出来的米酒更甘醇绵长。将浸泡过的糯米放饭甑蒸熟,再把它倒入已注水的大缸里,加入按比例的酒麯,进行搅拌均匀后盖上盖子,就处在发酵酿酒的阶段中了,只要给予适量搅拌即可。大概半个月时间,酒糟沉淀,糟与酒趋于分离,就可以到缸中舀酒喝了。
这糯米酒,可以说是外公这一辈子的最爱。除了早餐外,每天要喝,但无需多,每餐喝半斤左右。若一天没有酒喝,他就不高兴。外公喝酒配菜很节省,他总是说:“喝酒就是喝酒,不是多吃菜的。”恰好这样食盐含量摄入较少,外公的这些好习惯,正是他能活到九十多岁不患高血压等慢性病的主要因素之一。外公一天不能没有酒喝,一天也不能不劳动。外公的一生是勤劳的一生,对于劳动,他一双手总是每天都闲不下来。早年,为照顾八十多岁高龄的外公,村干部安排他看管林场。但是外公在看管好林场的同时,不是种菜种番薯等作物,就是砍柴,并将这些给林场用剩了的东西,挑回到家里来,以解舅妈一家生活之需。
母亲还是姑娘时,外婆就病逝了。所以,外公的起居生活由舅妈一家人照顾。我每年来拜年时,经常看见外公手提火笼,握着一根旱烟筒,趿拉着鞋子,慢悠悠地走着。他没有给我说一些关爱的话,但脸上九重的皱纹开出了灿烂的花朵,那满面的慈祥像冬日的太阳。或许外公在我的面前才有这样的表情呢。
舅妈是个贤慧、能说会道的女人。除了田间劳动外,家庭里外都由舅妈掌管,而舅舅只管干活。“无官一身轻”,舅舅倒也乐意。比如连压岁钱也由舅妈分给我们,舅舅只是站在一旁笑着说:“压岁钱要给的,不能省,要给孩子们的!”
四
家乡的规矩,初一拜年,初二回礼。当然,亲戚们也会来我家做客,我家也无非以农家自养的鸡、猪肉等土菜和自酿的糯米酒来招待客人。由于物质匮乏,母亲总是跟我说:“鸡肉、猪舌头、猪耳朵这些好菜,你要少吃,多吃火锅里豆腐、青菜。好菜要留着招待客人的,等正月待完客人后,你再吃吧。”所以这些所谓好菜,总是从菜柜里频繁地进出。那时农家没冰箱,幸好天气比现在寒冷,那些好菜也不会几天内就变质了。但等招待完客人后,这些菜大概差不多已经长毛了。
到了我能独立走亲戚的时候,在走之前母亲时常要叮嘱我:“鸡肉、猪舌头、猪耳朵这些好菜,你要少吃,他们要招待客人的,多吃火锅里豆腐、青菜。”
正月里不仅要到外公家拜年,还要给爷爷、奶奶辈的亲戚们拜年,比如姑婆等亲戚。有的村庄坐落在高山上,尽管路途遥远,翻山越岭,但我们年年都要去拜年。
不管拜访哪个亲戚,当我回家时,他们就会叮嘱我:“多来家里走走嘞,多走走才会亲热的,不走亲戚也会生疏冷淡的呀。”
岁月如梭,一晃过去这么多年,但儿时走亲戚的情景,仿佛就发生在昨天。岁月无情,生老病死不可抗拒,一个个亲人先后离我而去,大姨早年就病逝了,外公九十一岁仙世,舅妈八十多病逝,舅舅去年病逝,享年九十岁,还有表叔公和表叔婆等一些亲戚也相继去世了。我已故的亲人们,生前并没有惊天动地的事迹,也没有非同一般的疼爱我的故事,只是那平淡中孕育的真情,那一声声的叮咛……就像正月里端到我面前的点心一样,甜到我的心里去,更像正月里宴席上那醇香滚烫的米酒,喝醉了岁月,温暖了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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