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闽北高山区的一户贫寒农家,童年的苦难,如同打了麻醉,总是在无痛中度过。童年的理想,也像一朵飘泊不定的白云,在蓝天下风雨无阻地追逐悠然的梦。
一出生,正赶上大饥荒,母亲断奶,无食可喂,奄奄一息。据说是政府下发了一批光饼,才救回一条小命。三岁出了麻疹,又从鬼门关走了一回。到了四岁,便有了清晰的记忆:母亲生下了弟弟,我往往缠在床边,啃着从母亲嘴里省下的鸡爪。我用棕树叶,编制成一个微小的提篮,到同屋子的人家打扮乞丐:”行行好吧,给我一点吃的,好吗?"长辈们总是笑哈哈地塞给我两三个热乎乎的熟土豆,堵满了小提篮。
这一年,父亲与别人家合盖的一幢新房好了。一个阴雨绵绵的日子,我帮忙提些小杂物,高高兴兴的搬到了属于自己的新家。从此,一家人结束了寄人篱下的居住生活。传说,小雨天,是老天爷在撒银两,像征着财气与风调雨顺。但是,我并没有感觉到“顺”。因为贫穷与琐事,父母总是隔三差五地争吵,从一句话不合,到一桩小事不快,都会引爆一场“战争”,两个人的脾气,虽然旗鼓相当,但是,母亲偶尔还会做些预防。有一次,家里丢失了一只鸭子,母亲担心被父亲发现而受到责骂,只好悄悄地到别的人家里,买了一只一模一样的鸭子回来,放入鸭群。父亲干完活回到家,发现这只鸭子不合群,便问道:“这只鸭子怎么了?”母亲说:”可能是受了惊吓吧!”引来大家哈哈大笑,也就躲过了一场争吵危机。
那时,医疗条件极其贫乏,无医可投,疾病又频发,母亲经常找各种草药给家人医治。但是,还是无回天之力,两个妹妹陆续夭折,时不时被母亲呼天号地的哭声所震撼。父亲是一个硬汉子,从来没有哭泣过,偶尔闪些泪花。做事刚劲有力,总是光着脚丫走路,咚咚的响,很少生病,有时患上了感冒,母亲会熬些除湿的草药,父亲往往是捧着钵头,像头水牛,咕噜咕噜地一口气喝完。这个习惯也遗传到我的身上,再苦的药,我也不需加糖,举碗一干而尽。父亲还特别喜欢吃辣椒,即使是冬天,也是满头大汗。一边吃饭,一边用手抹着汗水。偶尔,家人会开他的玩笑:“听说,特别会出汗的人命硬”,父亲反驳说:“我命硬,会有这么多孩子吗?”引发了一阵大笑。对于父亲的脾气,母亲常常叮嘱我尽力讨好父亲,避免他生气。每当父亲干活回家,总是叫道:“洪,给你爸端热水去”。于是,我总是小心翼翼、及时端上一盆热水,摆好脚盆与布鞋,父亲也就乐意了。
孩提时候的冬天特别冷。有一天傍晚,我蹲在学校旁边破庙的残墙断垣下晒着余晖,身上穿着百布衣,脚上的一双布鞋露出了十只脚趾,蜷缩着有些发抖。一位大叔扛着一把锄头路过,看到我这样子,便停下脚步问道:“你穿这么少的衣服,冷吗?”我以为他在耻笑我,便怒怼了一句:“关你什么事?”大叔笑着给我讲了一个故事,他说:“从前,有一个小孩,家里很穷,冬天常常是衣不蔽体。有一天,一位神仙看不下去,想帮他,便化妆成老农,来到他身边问道:“小弟弟,你的屁股都冻红了,不觉得冷吗?”小孩以为老农在取笑他,便怒怼道:“你的脸冷吗?”本来想救济小孩的神仙,觉得小孩不知好歹,还将他的脸与他的屁股相比,便挥手乘云愤愤而去了。至今,我依然在揣摩那位大叔是关心,还是耻笑?
有一年秋天,我跟同龄小伙伴在路头仔的空中晒谷坪追赶,不小心踩到窟窿,从两米多高的晒谷坪上摔下,肚子重重地砸在一根木头上,落下了长疾,常年干咳,肚子痛。往往在床上哭叫,从这一头翻到另一头,不停地翻滾。母亲拿着一只竹罐子塞上一团旧棉花,放进几片艾叶,在倒入一点山茶油,点燃着,给我拔罐。有时神奇,肚子立即不痛了,有时无效,越拔罐肚子越痛,把母亲折腾得六神无主,满头大汗。我常常从屁股里拖出一条条又粗又长的蛔虫来。因此,每逢村里有人宰猪,母亲总是拈着省吃简用的小钱,买些猪小肠,熬了半锅的山苍子根汤,给我医治伤痛。我就是这样喝着又苦又辣,又奢华的山苍子根汤长大的。
一些苦难,如同黎明前的黑夜,等到太阳划破天帘,噩梦便成为过去,小鸟依然在空中漫无边际地飞翔。
(二)野外的狂妄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渐渐地变得狂妄起来。刚开始,结识了几个小伙伴,从做家家,捉小虫,到拉帮结派,去征服异己。我的小巴掌,往往成了有力的武器,时不时地将小伙伴打得呼爹喊娘,而且,没有人抵抗,由此,渐渐成了小头儿,我用木板削成一支手枪,指挥着一群娃娃兵。
我们先是把训练基地放在野外,一旦放学,每人挎着竹篓,到山坡菜地拔兔子草,从山脚拔到山顶。遇到地瓜园,就赤手挖扒出几个地瓜,拿到浇菜的水池清洗或用衣襟檫掉泥巴啃着充饥。然后,挎着满篓的青草,从山顶一层层的菜地往下跳,高的十几米,低的两三米,一口气跳到山脚。碰到竹林,小伙伴们扮成一只只猴子,飞快地爬上毛竹的尾巴,似乎触手可以摘下云朵,然后,双手握紧毛竹,放开双脚,往下一沉,像一个个天兵天将,从天而降,竹尾慢慢着地,弯成了一道道彩虹。边荡竹轿,边唱童谣,尽情地享受童稚的乐趣。突然,小伙伴朝尚未爬到竹尾就放开双脚,被吊在半空,上不去,下不来,急得大声哭叫,我们要是上去支援已经来不及了,正面砍断毛竹吧?可能会摔成重伤。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挥起柴刀,使劲地往毛竹的反面砍了两刀,只见毛竹徐徐倒下,伙伴朝也安全着地。这样疯狂的玩耍,有的扭伤了脚踝,有的摔伤了膝盖,有的长出了疙瘩,却没有一个人掉队。忽然,乌云密布,电闪雷鸣,暴雨倾盆,一个个成了落汤鸡,仰着头,张开嘴,吞噬着一粒粒冰凉的雨滴,就像一只只幼鸟,张开小嘴,吞着母鸟送来的小虫。因为,谁也没有证据证明是谁家孩子的恶作剧,再加上有拔兔子草的名义做掩盖,大家也就瞒过了父母的打骂。
小伙伴们不仅听我指挥,而且,不容盖过我的风头。有一次,我们一群人去乌州八山上采杨梅,看到树上透红的果子,个个垂涎欲滴。我第一个爬上杨梅树,一个比我腿长的伙伴星,紧跟在后,激动地用脚一蹬,头部高过了我的肩膀,想超越我,抢在前面。便引起了我的不快,我故意一蹲,因为,穿的都是开裆裤,他的阴囊不巧挂在我背上的柴刀尾巴上,幸好,刀尾不锋利,只是刮破了表皮,他掉到地上哇哇直叫。我们尽情地采摘鲜红欲滴的杨梅,吞噬着酸甜与期盼,任其侵蚀着牙根的酸麻。
捅马蜂窝是最惊险又刺激的事儿,有一次,我们在后门林釆蘑菇时,看见一只只比蜜蜂肥胖的大蜂,嗡嗡地来回飞舞,并发现了大树上挂着一个像灯笼一样的蜂窝,伙伴告诉我,这是马蜂窝。于是,捡起一块小石头飞去,随即,马蜂风速地反扑过来,蜇伤了伙伴,喊爹叫娘,抱头鼠窜。攻击失败,回到家里,我们准备了防范工具,戴着斗笠,穿着棕衣,隐蔽好身子之后,拿着长长的竹竿,直捅蜂窝,惊动了马蜂,四处乱飞,扑到斗笠上,棕衣上,寻找攻击对象。把马蜂赶散后,我们取下蜂窝,取出一只只白白的,肥胖的蜂卵,放进铁锅,加点油,炒着炒着,香喷喷的气味扑鼻而来,尽情地享受战斗果实。
童年的无恐无惧,如同决堤的江水,疯狂的流泄。有一天,村里请来一支猎队,带了一群猎犬,把野猪困进了后门林。我们刚好是课休,听到了号角声,突发奇想,模仿猎队,现场演练:我跑在最前面,往田野里飞奔,一群小伙伴紧跟在背后,边追边喊:“打野猪啦!打野猪啦!” 没有想到,我们的喊叫声惊动了猎队,他们误以为是野猪跑到田里,掉头包围了稻田,瞄准了枪口,一看是一群小毛孩,气急败坏,向学校告状。于是,我们一群人遭到陈光南校长惩罚:站在烈日下,挥舞着竹竿,驱赶学校责任田里吃稻子的小鸟。
夜深人静时,我们抬着梯子,爬上一堵堵土墙,将小手伸进竹洞里捕捉麻雀,偶尔,会牵出一条条长蛇,吓得大惊失色,紧紧抱住梯子,汗水直流。
放假了,小伙伴们的兴趣从山上,转移到田野与溪流。放养鸭子,成了父母摊派的任务。每天踩着晨曦,挑着鸭笼,把鸭子放到田里后,为了便于抓泥鳅,捡田蚌,把一坵坵的田水排干。经过太阳一晒,泥鳅吹出小洞,小鱼聚集一块,田蚌躲在泥土里冒出缕缕烟气,我们弯着腰逐一捕捉,渐渐地塞满了小竹篓。抓捕完成后,重新把田埂修复好,继续蓄水。然后,到山上捡干木柴,烧上一堆柴火,进行野炊。把泥鳅放进陶制茶瓶里,加些油盐酱醋,煮泥鳅汤。遇上巨蛇也不放过,最喜欢的是乌梢蛇,又粗又长,想方设法逮住后,拖到小溪里,扒掉皮,剖开肚子,去掉内脏,洗干净,切成一节节放进砂锅里加点盐巴及酒糟煮着吃,蛇汤又甜又香,果然消毒,不知不觉治愈了我每年烂手烂脚的毛病。小伙伴们吃好了,便分成两组,进行扔泥团大战,把对方当做靶子,比赛谁的命中率高,往往打得脸青鼻肿,头破血流。
地面热得受不了,就光着屁股往溪里跳,要么摔破了脚,鲜血直流;要么跌在水里,呛得鼻子直打喷嚏,时而潜水冒泡,鱼儿在手里挣扎;时而摔相扑,在水中翻滚;时而打水仗,水花飞溅。有一天中午,大人们田耕午休,正在下坂溪里戏水,我们几个小伙伴们也偷偷地混了进去,泡着泡着,我不知不觉地误入了深水潭,忽然,身子一沉,双脚无法着底,像条中毒的鲸鱼,惊慌失措,时而沉没,时而跃起,哇哇地地挣扎着,灌满了一肚子的水,就在我体力即将耗尽时,被一位大哥发觉,奋不顾身的游来将我救起,再次逃过了一场劫难。
有时,还会做一些恶作剧。一天上午,我们正在东源洋放鸭子,看到几个年轻小伙子扛着竹竿,向我们走来,我们知道是去迎接新娘的搬夫,便用几句《哭嫁歌》惹他们,没有想到,他们举着竹竿直冲过来,我们拔腿就往山上跑,伙伴长腿星,因为是穿着他的父亲的球鞋,脚Y只占鞋子的一半,跟不上,便跳到一个土坑里卷缩着身子,被雨点般的竹竿打烂了斗笠。新娘是从天井洋嫁到葛畲,有四十华里的路程。那时,没有公路,也没有花轿,这里又是必经之路。于是,我们算准了时间,事先从田里抱了许多泥巴,铺满了小路,灌了田水。然后,躲进山里,偷窥浩浩荡荡的婚嫁队伍。果然,怪象丛生:唢呐停止了吹奏;搬夫气得发抖;新娘皱起了眉头;个个光着脚丫,卷起裤脚,踉踉跄跄涉水而过。婚嫁队伍,火冒三丈,骂声连连;山顶娃娃,前合后仰,哭嫁歌嘹亮:“俺哥啦——兄弟!来去——墟啦。……”
(三)校园的叛逆
不知不觉,我的野性从野外延伸到了学校,从班级,延伸到老师。
在读二年级时,新来了一位青年男教师,中等身材,眉清目秀,说话很诚恳,我们去看他时,还住在路头仔旧学校(后来的大队),教室已经搬到新学校了。一见面,他便自我介绍:“我姓陆,名北坦,是二年级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以后,你们学习上有什么事,可以随时来找我。”并向我们一个一个地了解情况。开学好几天了,由于,我拿不出缴纳课本、学杂费的二元钱,不敢去上学,陆老师知道后,把我叫到他的房间,从枕头底下取出了两本崭新的《语文》与《算术》,而且,没有一点皱褶。递给我说:“这是一套最漂亮的课本,我特意挑下留给你的,先拿去用,等凑够钱了再还给我。”我抱着课本,热泪盈眶,不停地点头。陆老师不但为我保留了新课本,还延续了我的班长职务。陆老师不但学习上关心我,生活上也关注我。有一次,学校组织义务劳动,突然,我毛孔竖起来,全身发抖,陆老师发现后,立即背着我回家休息。因此,我对学习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成绩一向名列前茅(后来,初一辍学,造成高中阶段逐步倒退),且始终担任班长。我从来不旷课,不但自己不逃学,还常常去说服不上学的伙伴,带他一起上学。还组织同学,在我的家里,创办了全公社第一个夜间学习小组。找了一块长四米,宽一米的榅木板做桌子,用毛板做凳子,将鳝泥打韧后制成一个火炉,放在木板的中央,把炉子里的松明点燃,照得满屋通亮。二三十人围座一圈,时而书声琅琅,时而,鸦雀无声。大家聚精会神地读书,写作业。得到老师及家长们的好评。这一活动,还成了典范,轰动了教育界,常常有县、公社领导来视察。
由于我的成绩优秀,又能起学习带头作用,即使有一些小毛病,老师也是护着我。可是,让老师没有想到的是,我变得越来越野,越来越狂妄,他们对我已经无可奈何。
或许是社会环境的影响,或许是生理变化的因素,对老师的崇拜,渐渐地变成了反感。当时的小学校长是省城福州下放的陈光南老师,高挑的个子,尖尖的鼻梁,语文教的很好,又很有威望,常常亲自带领学生,去劈山茶山赚钱,在午休期间,大家到田里玩水,我们两个小伙伴因为赌注,各人把活泥鳅放进嘴巴,任其自由地从咽喉里钻下去。接连几天都想呕吐,这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吞活动物的挑战。陈校长将劈山茶山赚来的钱,买了理发刀具,为师生免费理发;颁发学习奖品;每一年,总会将学校责任田收割的谷子加工成大米,买些荤菜,让全体师生饱餐一顿。由于一些小小的财务问题,便有人开始酝酿整他。于是找上了我。我约上几个小伙伴,经过思量,终于,以经济问题的“莫须有”罪名,让我起草了第一张大字报,贴在最喧闹的街头—路头仔的墙壁上,揭发陈校长的“贪污”行为。这是王大厝村庄出现的第一张“大字报”,立即围满了行人观看。有人说,是该杀杀不正之风;有人点赞文笔好;也有人指责学生不该造反老师,说是破坏老师形象,影响老师教学积极性。果然逼得他辞去校长职务,不久,负气离开学校,返回福州。
从此,我一发不可收拾,有一位从杨源调过来的老师,年纪比较大,水平一般般,但是,长的很凶,同学们背后称他“生毛猫”,他一旦发现学生做小动作,或是偷偷地讲话,总是不声不响地砸下鞭子,有时,生气起来会拿起凳头,往地上一砸,便立即出现四个坑,吓得大家提心吊胆。于是,我们把这些不雅动作,写成大字报张贴到路头仔墙壁上。第二天,只见他低着头走路,上课也变得有气无力了。
陆老师从二年级带班到五年级小学毕业,我的班长职务及成绩名次,一直没有变化。他一向以身作则,严以待己,宽以待人的态度始终感动着我,是少数没有被攻击过的老师。也成了我一生中最崇拜的老师,至今,依然保留着良好的师生情怀。我每次回到老家碰到他儿子时,都会让他带点钱给陆老师。有一次,陆老师的家乡桃洋村南洋自然村修建廊桥,桃洋村主任带着早已退休在家的陆老师来上海募捐,我赞助了一万元。陆老师感到很欣慰,当场给我提到童年的那些囧事,两人禁不住笑了。
我在外面惹的事,时不时传到家里,引发家庭的极大不满,父亲用尽了刑具:竹枝,杉叶,木棒,火钳,火铲摸到就打;母亲软硬兼施,时而打骂,时而相劝;因为,次数频繁,面对种种教训,我预备了两种方案:一是,抵抗;二是,绝食。一旦被逮住遭打,不哭不逃,来磨练自己的意志;一旦惹事,便事先躲在厨房的二楼,用箩筐倒盖着,一是躲过打骂;二是可以窃听动静。一开始,母亲会点着松明找遍村庄的每一个角落。渐渐地也就习惯了。我即使肚子饿得咕咕叫,也得强忍着,到了三更半夜,才偷偷地往饭甄里抓上几把地瓜米饭咽着。我的软抵抗果真奏效,彻底改变了家人(父亲除外)对我的教育方式:好说,好劝。
就在我童趣正酣时, 大哥与父母私下商讨对策,将正在读初一上学期的我,突然安插到大队当通讯员。从此,终结了我的狂妄生活,更终结了我的清纯梦幻。
童年往事,已成为记忆,我只能在记忆中寻找点点滴滴。
2017.7.21.于上海众汇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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