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去白昼,得到灯火、梦呓、虫鸣、星光。舍去大陸,得到船歌、桨声、浩瀚、孤独。舍去春分、清明、惊蛰、小暑,得到霜降、白露、冬至、大雪。舍去我,得到我们。舍去宣纸上的一部分白,得到水墨。舍去一个词,得到反义词。
一粒麦,舍去饱满,得到泥土、蚯蚓、雨水、麦苗、麦穗、面粉厂、孩子的胃、成长中的人性。一朵花,舍去枝条,得到飘、落、溪水、鱼。一棵树,舍去森林,得到木器、人间烟火。一个乡村少女舍去清寒,得到城市里的灯、红、酒、绿。一个作家舍去现实生活的表象,得到字里行间的本质。一个俗人舍去爱与恨,得到山陬水湄的静、禅、悟、空……
最先创造“舍得”一词的人,充满辩证法精神。他也许丢失过一匹马、一只羊甚至一个女人。站在一匹马、一只羊、一个女人最后一次出现时的立场,揣摩马、羊、女人的心境和步姿,他放眼四望,朝着可能的方向追寻。没有找回马、羊、女人,但在这一过程中接近马奔跑的速度、羊吃草的柔情、女人独处的灵魂……他泪流满面:“我舍去,我得到——我舍我得,我不舍,我不得。”
舍与得之间,万物万象变幻。众生大部分愁闷,根源于舍与得之间的犹疑不决,像在两堆干草间左顾右盼的一头驴子。舍与得,构成天平两端摆放在面前,一个人心灵的指示仪摇摆不定,孰轻孰重,多年后才能显现。但这多年后的欣慰或痛悔,无济于事。新的轻重、新的天平,继续涌现,等待着、质疑着他的新选择。
禅家言:“龙衔海珠,游鱼不顾。”舍去游鱼而得海珠,这是龙的选择,也是伟大者的使命。我沉浸于海鲜餐厅里的鱼肉火锅。我不认识海珠的光辉和意义,喜欢蹲在池塘边看鱼。宋代周敦颐叹息:“莲之爱,同予者何人?牡丹之爱,宜乎众矣!”舍牡丹之艳冶而得莲之清新者,还有我和鱼啊,周敦颐兄不孤独了。
日本摄影家荒木经惟说:“当你经历三次死亡(父、母、妻子),就能成为摄影家。当你挚爱的女儿死了,就能成为诗人。”成为一个摄影家、诗人的代价,多么惨烈。显然,成为摄影家、诗人,不是个人的选择,而是命运的安排。孤独无依之人,用镜头和笔尖来说话、与自己说话。其实,这世界上的对话者,最终只有自己。即便亲人团圆于周围,一个摄影家、诗人,仍旧像孤儿、鳏夫、未亡人,充满对旧欢乐的眷恋、新悲哀的预感。
俄罗斯诗人、小说家帕斯捷尔纳克说:“在生活中,舍去比获得尤为必要。种子不死,就不会发芽。”他舍去一系列旧人旧情旧地址,甚至因为幼年骑马跌伤而舍去一条腿的部分长度,但这一切犹如种子入土,生发出伟大的《日瓦戈医生》《人与事》《安全通行证》。
美国诗人弗罗斯特在两条林间小路前,踟蹰不定。最终,主动选择人迹稀少的一途。其尽头,次第出现新的交叉小径。必须不断舍去一条又一条路线,才能得到属于自己的个人史。弗罗斯特与他人的巨大差异,在一次又一次舍与得之间,渐渐完成。
你、我、他,同样在无数小路构成的街区和人生中,主动或被动地穿行。得到一种选择里的景色、艳遇,就必然丧失另一选择中的鸟鸣、风声。地图、导航仪、人生成功指南等事物,为人类设定了最直接、最低成本、最有效率的若干路线,却省略了选择途径时的犹豫不安。而路径雷同,导致拥堵、车祸,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的面目模糊难辨。
舍去“我们”得到“我”吧,得到第一人称单数中残余的自在、自洽、自得其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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