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七年上半年的时候,那场史无前例的“运动”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当时我所生活的方家中学,老师和学生们除了每天写大字报,参加各种各样的批斗会和辩论会,隔两三天就上街游行什么的以外,一个二个老师们基本上都是在学校里无所事事。
我姑姑是方家中学的教语文的老师,所以我经常去学校那语文教研室耍。语文教研室的屋子不是很大,只有六七张办公桌。除此以外还有两个就像衣柜一样的双扇门书柜。其中有一个书柜里全是连环画图书。我尤其喜欢那些连环画图书了,只要是去语文教研室,我都想看那里面的连环画图书。
有一天,我去到语文教研室时,办公室只有两个老师在里面。一个叫左复兴的老师,他是语文教研组的组长,平时里左复兴老师对我特好。一个是戴着深度近视眼镜叫宋德鹏的老师。
我一看,恰好那存放连环画图书的书柜是打开着的。于是我便给左复兴老师说我想看连环画图书。左复兴老师一点屯都没有,很爽快地就答应了。
于是我便打开那书柜,从里面挑选了一本叫《平型关大捷》和一本叫《蛇岛》的连环画图书看了起来。
我记得那本《蛇岛》的连环画图书,说的是浙江舟山群岛中有一个岛,那岛上的蛇特别多,什么蝮蛇眼镜蛇和蟒蛇各种各样的蛇,都在那岛上繁衍生息。有些鸟栖息在树上,一不小心就被那蛇吞噬了。
当我看到那本连环画图书中的一个篇画,说是眼镜蛇正准备偷吃树上的小鸟时,情不自禁地看着连环画图书说了一句:“眼镜蛇真坏,想吃……”,话还没有说完,正在与左复兴老师摆着龙门阵的宋老师竟然对我吼道:“刘红,你说的什么话?!谁是眼镜蛇?嗯?谁是眼镜蛇?!”。
听到宋老师大发雷霆吼的我,顿时吓得不知所措地望着本来是坐在藤椅上,这时候已经站起来的宋老师。这时候宋老师那近视眼镜后边,鼓得忒圆的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吓得不明白懵懵懂懂的我,战战兢兢嗫嗫嚅嚅地说:“这连环画上面是,是,是这,这,这样说,说,说的……”。
可能是看到了我被宋老师的话吓着了,旁边的左复兴老师走过来拿过我手中的连环画,看了看后对还横眉冷眼盯着我的宋老师说:“老宋,别发火了,刘红娃是在说书上的眼镜蛇,没有说你!”。
这时候,那宋老师上前来接过左复兴老师手中那本《蛇岛》的连环画图书,摘下他那一圈一圈又一圈的玻璃镜片的近视眼镜,翻看了几页后将连环画图书退给了我,然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一脸的懊恼和无奈坐在了藤椅上。
过了几分钟后对左复兴老师说道:“唉,这年月,把人都整得神经兮兮了!”。
原来,宋老师对我说的“眼镜蛇”这句话而冒火连天,是因为几天前学校里有一个名叫“风雷激”红卫兵战斗队的,给宋老师写了一张大字报。那张大字报写的什么,几十年后的今天,我已经记不得了。可是,那大字报上画的一副漫画,那漫画上画的一条盘绕着眼镜蛇,而那眼镜蛇的头部竟然是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的宋老师,让我至今记忆犹新。
因此,听了宋老师像是对左复兴老师说的话,又像是在对自己说的话后,我才明白,宋老师之所以听到我看连环画图书说了一句“眼镜蛇”的话后,因此而对我严厉呵斥,是被大字报上画的他,以及把他说成是一条眼镜蛇后,让宋老师一听“眼镜蛇”三个字,就搞得条件反射而杯弓蛇影了。所以当听到我读“眼镜蛇”这三个字,他就以为是在骂他,嘲讽他!
现在而今想起来,宋老师的感受和心态,确也是因为那“运动”使得他整日里心中惶恐不安,就如鲁迅笔下的阿Q,听到有人提起“光”就会想到是在影射自己。
这让我不由得联想和感悟道,如此看来,那阿Q的忌讳与心理,也并不是阿Q一个人的过错?!
在那个荒唐的年月,真的是斯文扫地呀!
(二)
也是在方家中学,也是在那年那月。学校里有一个女老师,记得她姓简,叫简天霞,是教数学的老师。
简老师也戴着一副近视眼镜。记忆中记得听大人说简老师的爱人是四川大学的老师。
简老师是一九六六年上半年才调到仁寿方家中学工作的。因为来到学校的时间短,所以在“运动”中写简老师的大字报就很少。因而在学校老师们一个二个都被大字报搞得灰头土脸的时候,而大家看到那简老师每天都是笑呵呵的自由自在地走在学校的路上。可能是因为简老师的心情很放松,所以她看到每一个人,包括我们小孩,都是主动点头笑嘻嘻地打招呼。
然而,就在那简天霞老师可能暗自窃喜自己独身事外的时候。一天早上,在学校大礼堂对面的那栋办公室楼房转角处,赫然张贴了一张大字报,大字报的标题是《绝不允许逍遥派存在!!!》。
那大字报的开头是“最高指示”:“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作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
之后,大字报上说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只有“造反派”与“保皇派”两个不同的阵营,所谓“逍遥派”其实也是一种“保皇”的表现。大字报进而直接明确点名说,那简老师是一个假“逍遥”真“保皇”,因为简老师回答问题,问一点答一点。
然后,那大字报的末尾画了一副漫画,将简老师画成了一支牙膏,那支牙膏上写着“牙膏式人物简天霞”几个字。
漫画上还有一双硕大的手,使劲挤压着简老师的脖子那个地方,而埋着头张着嘴巴的简老师,挤压下只吐了一点点东西出来。
因为觉得那漫画很好看,很逼真,所以我站在那里看那张大字报和漫画时,忍不住好奇笑了起来。就在这时,恰好这个时候简老师也走了过来。
我悄悄地退到旁边,我偷偷地看见简老师默默地看着那张大字报,然后慢慢地取下自己的眼镜,之后掏出来一张手帕悄悄地擦了擦眼睛,继而又在那张大字报面前足足停立了十来分钟,脸上没有一点往天那样笑嘻嘻的样子,一言不说地慢慢地离开了那里。
只是我看见那简天霞老师背影中又掏出手帕,好像是不停地在擦她自己的眼睛和脸面……
而我打那以后,许多时候当我看见一管牙膏快用完了,而需要用劲挤牙膏时,都会时不时地联想到几十年前的那张大字报,那张把简天霞老师的身体和头部与脸以及那嘴巴,画成用劲挤压后挂在嘴唇上的牙膏的漫画。
现在的我想,其实,那简天霞老师不断擦拭的不仅仅是伤心的眼泪,也许是在擦拭蒙在她自己心灵上的做人的尊严的尘垢吧?!.
(三)
还是在那个年月,那个每天都跳“忠字舞”背诵“语录”和最高指示的年月,那个一日三餐,大家都要在伙食团食堂里站在一起,先背诵十多分钟的最高指示和“语录”后,才排队打饭打菜一起开始吃的年月。
我记得那个年月里除此之外,还有就是隔三差五的忆苦思甜会和吃忆苦思甜饭。
有一次还是在方家中学,吃晚饭的时候,老师们都来到伙食团的食堂里,按照惯例,大家在背诵了最高指示后,就排队打饭打菜了。
但是那天在背诵了最高指示后,大家却没有排队打饭打菜,而是不管大人还是小孩,也不分工友还是老师,都按八个人一桌站到饭桌边。不一会儿,煮饭的一个叫朱师傅和一个叫王师傅的,在学校炊事班的郭班长的带领下,给每一张桌子上端来了一瓷盆白水煮的菜叶子。然后又从厨房里提了几水桶的瓢儿菜稀饭,而那瓢儿菜稀饭基本上看不到米饭,几乎都是绿色的瓢儿菜叶子,稀饭的汤也是墨绿色的。稀饭很清,一点都不稠淰。
学校炊事班的郭班长看到大家都站好之后,这才说道:“老师们,工友们,今天晚上吃忆苦饭!大家都排队到水桶去舀瓢儿菜稀饭哈!”。
于是,老师们工友们大家默默无语,都很自觉地分别站到三个水桶前排队打稀饭。
我和一个叫双成和一个叫王四的几个小孩,也跟着大人们排着队去舀稀饭。当舀了一碗瓢儿菜叶子稀饭后,我一边走一面喝那碗里瓢儿菜稀饭。那个比我还小三岁多的叫双成的小朋友,也和我一样,一面走一面喝着那瓢儿菜叶子煮的稀饭时,我们两个都笑嘻嘻地说了一句:“安逸,这瓢儿菜叶子稀饭还好吃呢!”。
我和双成两个人的话刚刚落音,我就被我姑姑一把纠着我的耳朵拉到墙角边,然后瞪着眼睛说话声音压得很低对我说:“刘红,我看你是皮子痒了吧?你是想挨打吗?!”。
看到我疑惑不解的样子,我姑姑说:“这是在吃忆苦思甜饭,解放前穷人就吃的这些东西。你却和双成一起说这瓢儿菜叶子煮的稀饭好吃!你这不是狗胆包天,说解放前穷人吃的东西是好吃的吗?!”。
而双成的妈妈黄俊兰老师则直接给了双成一个耳光,还严厉呵斥不准双成哭出声来。
吃过晚上的忆苦思甜饭后,我姑姑和黄俊兰老师带着我与双成回到寝室,姑姑和黄俊兰老师一起,又对我和双成进行了教育。黄老师对我和她儿子双成说:“刘红娃,双成幺儿,在吃忆苦饭的时候,决不能够说那忆苦饭好吃,如果被造反派听到了,那是要闖下大祸的,我们都要被拉去游街示众!千万记住,知道吗?!”。
看到两个大人说话时,那难以言表的焦急和惊恐,以及眼泪急得都快要流出来的样子,我和双成吓得不知所措,我在嘴上不断地说:“不敢说了,不敢说了!”。
打那以后,只要是参加有“忆苦”两个字的活动,幼小的自己再也没有大声说过一句话了。
现在回想起来,其实当时的我,包括我那个很好的朋友双成,也不是说那忆苦饭好吃,而是觉得那瓢儿菜稀饭好吃。当然,幼小的我们更不知道也没有把“好吃”两个字与“忆苦饭”三个字联系在一起的意思了!
岁月如梭,光阴似箭。时间周而复始地循环往复在每天的二十四小时轨迹上。只是每一个循环往复都已经不是简单的原地踏步的那个地方,而是在循环往复的过程中,自然和不自然地上升和进步到了另外一个新的循环往复通道上。
历史的过去,就像剪刀??石头布一样,看似重复,看似曾相识。但是每一次变化,都是新的开始。所以但愿生活就像剪刀石头布一样,天天都是新的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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