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过大年
在我童年的年代里,春节是孩子们的奢望,期望春节早点到来。这不,距离春节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我们便扳着手指“唸年”了,一直“唸”到年三十晚上。那时过年有“三有”,有新衣服穿,有鸡肉吃,还有两毛钱的压岁钱。我的一个小伙伴竟这样对我开玩笑说,如果天天象过年那样,我宁愿少活二十年。当然这是笑话。
在乡村过春节才是真正的过年,农村的年味比什么地方都浓。现在我在海口过了许多年的春节,觉得非常的乏味,情绪很低沉。在除夕那天下午,大街上行人绝迹,店铺关门,车子一下子减少了一大半,你开车开一百四十迈都没有人管你。城里的人都跑到乡下去了,你还过什么年?在城里很少有过年的气氛。这不,距离春节还有十多天,乡村里就已经有了过年的气氛了。说也奇怪,每当春节的前夕,天空中总是布满着沉重的白灰色的云层,太阳也很少出来照面,村庄都笼罩在昏红的色彩之中,呈现出一片庄严、神秘的气息。在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尽管人们无比忠诚革命和对共产主义的信仰,但还没有失去对祖先的崇拜和对神灵的敬畏,对春节非常看重。
在冬季很少有农活做,生产队就早早放了假,组织社员们大搞卫生清洁,村里大街小巷被打扫得干干净净,连一支树叶也很难找到。村头大道两旁一尺来长的茅草也被锄掉了,村口有几个大垃圾堆,一年到头从来就没有被光顾过,臭气冲天,社员们连干几个下午,这几座“小山”也给搬掉了。我们小学生也不甘落后,在老师的指挥下,把村口至应公学校的大道打扫干净,学校和周围环境也装饰一新,因为春节期间大队要在这里搞活动,我们必须早做准备。经过几天的大扫除,环境卫生大为改观,村子里到处干干净净,明明亮亮,给人一种清新温香的感觉。
在那个年代里,人们虽然缺吃少穿,物质上非常匮乏,但农村的人还是想尽一切办法,尽可能购买多一点的年货,过一个欢乐的春节。我们家里很穷,母亲一个人要养活四个孩子,年年超支,没有一分钱来买年货,每年春节都是由父亲在县城买好年货,再由母亲从县城里带回来。这不,今年母亲从县城里回来,什么东西都没带,回家后大哭,说父亲没良心,这年不过了,我们也跟着难受了几天。
过了三天,我父亲骑着单车从县城回来,车上载着一大袋的年货,有猪肉、糖果、饼干、鞭炮之类,还带回了两只鸡。我们兄弟和妹妹破涕为笑,大喊:“过年了!过年了!”母亲也笑了。
春节的脚步越来越近了。到了腊月二三,家家户户举行送灶君,我们这里叫“送公上天”,就是说灶公要上天过年了。就在这一天,大人们备好果品、茶酒,在“祖公厅”点上香烛,举行了“送公”仪式。许多人家还打了很多双响炮,当双响炮在沉重的晚云中间生出朵朵闪光,耳边响着沉重的炮声时,我们个个欢呼雀跃:“年到啦!年到啦!”
从这一天起,村里就再也没有断过鞭炮声,那是孩子们在闹着玩,他们互相追逐着,打着小鞭炮。
从腊月二三这一天起,年的气氛实际上已经降临到了乡村。人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围绕着过年,购买年货、打扫卫生、制作年糕,家家户户,男男女女,都忙得不可开交。
在春节前几天,县商业系统和供销社为了方便群众购买年货,组织了一批货源,在我们大队举办了物资交流大会,他们在大队办公室旁边搭了很多棚子,安排了很多年货和生活用品。我们去的那天,只见交流会场人山人海,非常热闹。虽然平时生活用品非常短缺,但交流会上的货物却非常充足,特别是年货,象烟酒糖果饼干之类,应有尽有,鞭炮、香烛也很多,交流会上还挂着许多年画和对联。很多群众都赶来购买年货,我们也参与其中,但我们不是来“交流”,而是来凑热闹的,我们的口袋里连一分钱都没有。
除夕离我们越来越近,空气里到处弥漫着浓烈的甜香味,家家户都在制作过年用的年糕,作为除夕祭拜祖宗的贡品和拜年时互相赠送的礼品,我们这里最常见的是“糖贡”和“京果”。我们家里孩子多,母亲怕不够吃,还加做了一锅椰子糖。椰子糖最好制作,把椰子肉切成薄片,在锅用糖熬干了就成。
这几天也成了我们最忙碌的时候。在“爹海”的带领下,我们成群結队,走家串户,一进门就问:“你家买了鞭炮没有?”然后直接走进“祖公厅”,观察排列在神台上的鞭炮。在春节期间,我们最感兴趣和最主要的活动内容是“拾炮”【拣鞭炮燃放后没有炸响的鞭炮】,这是小孩的天性。经过几天的“走访”,村里几十户人家我们都光顾完了,谁的鞕炮长,谁的鞕炮大,我们一清二楚,这叫“战前侦察”。在那个时候,海南岛还没有炮竹厂,我们打的都是湛江和广西合浦的鞭炮。
除夕这一天,家家户户十分繁忙,人们早早起来,将屋里屋外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杀鸡杀鸭,煮团年饭,为祭拜祖宗做好准备。我家里杀了一只鸡,这是我父亲的工作,我母亲就煮饭,并把鱼肉准备好,整整齐齐的排列在盘子里面。我没事可做,就和伙伴们东游西逛,把各家各户再光顾了一番,这时,鞭炮声响起来了,那是心急的人家,开始祭拜祖宗了。
过了中午,村里的鞕炮响得更猛烈了。开始是一家两家打,接着是许多家起来响应,此起彼伏,最后全村都响起来了,鞭炮声好象要把整个村子都抬了起来。
我们跟着“爹海”,穿梭于各家各户之中,这不,我们来到了一家“大户”【指鞭炮最多的人家】,在院子里,鞭炮已经挂起来了,从屋顶一直挂到地面,地上还拖着长长的一串,都是很猛的电光炮,鞭炮有红色、黄色,还有绿色,个个都有手指那么粗。我们直接来到“祖公厅”,只见两张八仙桌上已经整整齐齐地排好了椑【指大米饭】、鸡、鱼、肉和筷子,主人先向酒杯里倒酒,接着点了香和烛,最后非常严肃地向神位叩拜了三次,口中唸唸有词,意思是祈求祖宗保佑子孙平安,发财发丁。这时,“祖公厅”里沉浸着一派肃穆、神秘的气氛之中,连到我们都不敢大气说话了。一切程序都完成了之后,他朝外面大喊了一声:“放炮!”
我们赶快地跑到了外面,院子里聚集着一大群孩子,都是赶来拣炮的,看到又长又大的鞭炮,孩子们都乐得脸上开了花。
鞭炮被点燃了,导火线上冒出了白色的烟雾,一条粗大的火苗直往上窜,接着一个个鞭炮在地板上跳舞,在一朵朵的闪光中,耳边传来了震天动地的响声。象花辫似的红绿色炮屑满天飞舞,很快就布满了整个大院。当最后一个鞭炮掉在地上炸响的时候,我们就一拥而上,争先恐后地抢拣还没有爆炸的哑炮,这鞕炮太烈了,我们都没有拣几个。
不久,邻近的房屋又传来了猛烈的鞕炮声,一股股烟雾直往屋顶上涌,把整栋房屋都盖满了。我们又一拥而出,跑到那家去“拾炮”。这时,我们不跟“爹海”走了,变成了散兵游勇,哪里炮响就往哪里冲,各自为战。一个下午,我几乎跑遍村里的家家户户,两个裤袋不断胀大,最后连一个哑炮也装不下去了。
临近黄昏,母亲在一个小巷里碰到我,她有点生气:“你跑到哪里去了?”当她知道我在“拾炮”时,态度马上缓和了下来:“今天是过年了,你不要那么狂了,我也不想骂你,快回家去,全家人都在等你吃饭!”
这鸡肉真香呀!这是一年才能尝到一次的味道,但是,鸡肉再香,也比不上“拾炮”给我们带来的快乐。
除夕夜,家家户户灯烛齐明,大门洞开【我们这里春节各家各户的大门都没给关上】,村庄得到了暂时的平静,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火药味和香烛的香甜味,大街小巷中不时爆发出孩子们的阵阵笑声。
午夜过后,一场更加暴烈的鞭炮声响了起来,漆黑的夜空上不时画出一条条金黄色的轨迹,接着爆发出一阵阵沉重的纯响。那是人们向天空迎接财神【喜神】登上神坛,与祖先并座,并告知新春的来临,我们叫“上香”。从第一阵炮声开始,此后鞭炮声就再也没有停息过,而且一直响到天亮。我们的脚步也就没有停过,四处奔走,一直坚持到天明。
大年初一早上,新的一年【旧历】开始了,太阳喷薄而出,终于露出了笑脸,好象太阳也跟人们一样,等待着新的一年的到来。村庄里喜气洋洋,人们笑逐颜开,互相祝福在新的一年里阖家幸福,万事遂意。我们都穿上了新的衣服,父亲还给我们每个人两毛钱的压岁钱。吃了午饭后,我们便高高兴兴赶往应公学校,观看大队举行的体育活动。这是一年一度的喜庆,应公学校到处是欢乐的人群。
大队在应公学校组织了拔河、排球、乒乓球和相祺比赛,但我最喜欢是观看民兵在海边进行的射击表演,枪的震响声比鞭炮声大得多,吓得我都把耳朵捂了起来。
年初一的晚上,我们还在应公学校观看了大队举办的春节文娱晚会。大队业余剧团演出文明戏【大义灭亲】,我那时对琼剧还不知道是什么回事,但两句戏文:“郑民威唉贼吃狼,梅丽兰唉卖国娘”我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大队团员黄循侨演唱的歌曲【我要做个好社员】获得广大观众的赞赏,掌声不断。这是一首当时非常流行的革命歌曲,很多人都会唱,我现在还懂唱这首歌:
我是个青年团员
我要做个好社员
不怕风吹日头晒
光荣劳动在田间-----
我的堂兄黄奇将和港头村黄良深表演的杂枝,把晚会推向高潮。
初二是大年的继续,人们通常所说的春节,实际上只有三天的时间:除夕、初一和初二。在初二的上午【有些地方在下午】,人们在祖公厅排列鸡、肉、鱼和酒,点上香烛,祭拜祖宗,然后打鞭炮,但打鞭炮的规模远不及除夕和“上香”。我们都赶来“拾炮”,但只拣到少量的鞭炮。
这一天也是“做乐家”【指女婿带全家到娘家拜年】的日子,亲戚也往来互相拜年,因此这一天也是鞕炮不绝于耳。我的姑姑经常在这一天来我家拜访我的父亲。但拜年是大人的事,我们从来就不参与。有空的时候,我总是叫伙伴们来观看我的“战利品”,这时我已经拣到了整整一铁盒的鞕炮了。
到了初三的早上,人们拿着扫把把祖公厅及屋内外打扫得干干净净【大年初一和初二不许打扫卫生】,把垃圾扔在垃圾堆里,然后点上一小串鞭炮,宣布大年的結束,我们叫做“漏赤口”。这时,我的伙伴们便说:“年跑到海口去了。”当时我还不知道海口在哪个方向呢。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