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灰蒙蒙的秋日黄昏,我怀着复杂的心情,灰溜溜地离开了学校,回到了家乡。 我高中“毕业”了,不再是学生了。
两年来,我在文革的大风大浪中“锻炼成长”,经风雨,见世面。这场政治运动从学校开始,我和千千万万的青年学生一道,首当其冲,摇旗呐喊,冲锋陷阵,不但触及其灵魂,也触及了皮肉。我自始至终一直站在这场“大革命”的前沿,破四旧,斗黒帮,大串联,大造反,大武斗,经历了一场场惊涛骇浪。
说来也好笑,我们这一代人在一个月黒风高,烈火熊熊的晚上,一边呲牙裂嘴地唱着【造反有理】,一边象第三帝国的冲锋队一样,洗劫理性,洗劫科学,洗劫文明,最后连自己也被洗劫的两手空空。
1968年底,由文化大革命而引起的內乱远没结束,要修复文革在政治上和经济上带来的破坏和损失,也不是在短时期内可以完成的,中国人民还要忍耐多年的苦难。对我们这些为文革付出青春和热血的青年学生来说,数以千万计的大中学生的就业问题,这时成为一个头疼的社会问题。国家决定把他们统统打发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这既是为了缓解社会就业的权宜之计,也是分散如此巨大的聚集在各个城市里继续造反的青年的最好办法。
同年12月,毛主席发出了“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最高指示。毛主席说:“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要说服城里干部和其他人,把自己初中、高中、大学毕业的子女,送到乡下去,来一个动员。各地农村的同志应当欢迎他们去。”“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到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大批的知识青年离开了城市,分赴各地的农村和农场,参加农业生产劳动。
我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离开学校到农村务农的。
我的家乡在东郊公社建华山大队,背靠椰林面向大海,是个半农半渔经济生产单位。这里人多地少,每人仅两分耕地,土地瘦瘠,又没有水利保证,生产条件落后,全年吃国家统销粮十一个月,劳动日值四毛钱,人民生活非常困难。全大队人口五千余人,分为三十一个生产队,一个渔业队,两个林场,一个企业队,是公社人口最多的生产大队。
回到家乡,我看到农村里的派性还没有完全消除,村里墙壁上还张贴着许多“七、三”“七、二四”布告,“坚决镇压反革命”的标语随处可见,我心里感到阵阵凉意。
一回到家,刚放下行李,我就马上向生产队长“三爹选”报到,所谓“报到”,什么手续都没有,只不过是口头说“队长,我中学毕业了,请你安排我在生产队里的劳动。”【离校时没有发给毕业证,几年后才补发。】为了报答他在拔点时的救命之恩,我给他送上一包香烟。他抽着香烟,一双三角眼紧瞪着我,什么也不说,只吩咐我到会计那里签个名,领取一本工分册。
我到会计那里签了名,领了工分册,不到半分钟的时间,我就完成了角色的变换,由一个普普通通的青年学生变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公社社员。
从此刻开始,我再也不是一个靠父母养的学生了,我已经成了一名挣工分吃饭、自食其力的劳动者了。
第二天早上七点,生产队上工的钟声敲响了,我依时来到生产队办公室听候工作安排。所谓生产队办公室,只不过是生产队仓库前面的一块空地而已,唯一的标志是仓库旁边一棵连雾树上挂的一口铁钟,平时生产队召开社员大会和安排劳动项目都在这里,这里也是村里人们的活动中心。当时邦塘村较大,后来分成两个队,我们是邦塘二生产队。
我上工的时候,连雾树下已经有好几个人了,都蹲在地上抽烟聊天。他们是上了年纪的,是我村里的叔叔。我们队里比较特殊,男人们不是在外面工作【或在大队企业】就是当了渔民,在生产队里劳动的就这么几个男人,而且都是有政治问题的,有两个还是刚刚从外面清理回家的。队长把我和他们编在一个组【叫林业组】里,说明我跟他们差不多是同一类的人了。
第一天的劳动非常轻松,我跟这几个叔叔扛着锄头到一个椰子园里清理杂木。这是靠近海边的一个椰子林地,那里遍地是灌木林,遮天盖地,很阴森的,村里人说是风水地,在那里埋了很多坟墓,后来我们把那里称为青年园,生产队种了许多西瓜。起初我干得非常积极,满身大汗,但是后来看到他们不是抽烟,就是拉尿,个个都满不在乎,懒得动手,我的劳动热情就减少了一大半,也跟着他们在一起聊天、抽烟,磨洋工了。
下午劳动结束时评工分,我自报八分,大家评我八分,最后由组长决定我也是八分。八分是生产队里最低的工分值,当时的劳动日是四毛钱,按劳动日每天十分计算,我这一天的劳动报酬不到四毛钱。
第二天,队长“三爹选”亲自安排我的劳动:“今天你不要去林业组了,跟我去大田割水稻,拿镰刀和担子,吃好早饭就去。”
吃完早饭后,我跟着“三爹选”向大田走去,背后跟着一大群妇女,我的母亲也在里面,我感到相当的别扭,就问:“队长,就我们两个人?”“三爹选”一双三角眼瞪着我:“她们都不是人?”吓得我再也不敢吭声了。
我们走了很久,差不多到了东郊墟,一大片稻田横在我们面前,金灿灿的稻谷随风摇动。“三爹选”指着前面的一块地说:“这块地是我们的,今天必须把这块地里的水稻收割完。”我有些不解:“我们队的地这么远?”“三爹选”说:“还有更远的呢,在清澜那边也有我们的地,我们要坐船去。”
我在学校参加过多次的农忙假劳动,都是割水稻的,因此对割稻子一点儿也不感到生疏。队长看到我割水稻那么熟练,又快又干净,当众表表扬我:“你今天的劳动态度很好,你会成为一个好社员。”
我听了队长的表扬并不高兴,我心里想:我读了那么多年书,而且是县中里毕业出来的,真的要当一辈子的农民,那不是虚度一生?倒霉一辈子?
中午生产队送来午餐:椰子粥,我连饿带渴,一连干了两碗,还觉得饿,但我不敢多吃,怕人家笑话。
吃完午餐后大家都不休息,接着再干,因为妇女们都想快点把工干完,好回家多做点家务。大家共同努力,很快就把这一大片的水稻收割完了。
下午四点多钟,人们把稻子捆绑好,准备挑回生产队去,这时我感到左右为难,挑多点呢,挑担子是我的弱项,怕肩膀痛吃不消,挑少点呢,又怕人家笑话,想来想去,我还是选了前项。我拼命往我的担子多捆稻子,结果有五六十斤重,我一生中从来没有挑过这么重的担子。我咬紧牙关,勇往直前,肩膀痛了就把担子放下来歇一歇,然后就继续前进。途中我母亲看到我十分难受的样子,叫我把一些稻子均给她挑,我坚决不同意:“妈,我能挑,你走吧!”就这样,四五里长的路程,我用了一个多钟头的时间,才把稻子挑到了生产队。
在挑稻子的途中,“三爹选”也挑着担子从我身旁走过,他对我不理不睬,我知道他是在考验我。
第三天劳动还是割稻子,挑稻子,还是很远的路程,奇怪的是,这一次挑稻子我的肩膀不那么痛了,腰也直了。挑担子是务农的一大关,这一关我过了!“上山炼过腿,下乡炼过背”,务农就这么一回事。
此后几天,“爹三选”叫我继续回林业组劳动,他也亲自来这个组参加劳动,有他在场,村里那几个叔叔再也不敢偷懒了,大家都干得很起劲。过了一段时间,“爹三选”叫我担任林业组的组长,负责排工和记工分,就这样,我竟当上了生产队里的最小的干部,领导这几个年纪比我大得多的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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