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番薯,人们都知道,然说起番薯糖油就很少人知道了。
家乡的村庄位于山区,水田少山地多,而山地最适宜种番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之前,我村缺稻谷,粮食的一半靠番薯丝干杂粮来充当。当时,山地里以种“光冬红” 品种的番薯为主。它皮薄、淡红色且光滑,里面肉雪白,生吃时松脆、汁水多和甘甜。如果沉淀几个月,淀粉转化为糖分,再拿出来吃时更甜,味道像荸荠,甚至还要胜过。
靠水吃水,靠山吃山,一方水土养育一方物产,也养育一方人。村民们不仅让番薯充当杂粮填饱肚子,还把它制作成各种小吃零食,如番薯片、番薯条,还有用番薯糖油和油炸薯薯丝等制作成的年糖,来丰富饮食生活。那时,小吃零食没有现代丰富,到市场、超市商店随便都可以买,而吃零食主要靠自己手工制作。
制作时,要挑选硕大光滑的“光冬红” 番薯为材料,将其洗净,刨皮,取其芯。邻居们常常会互相帮助制作。在干活中,她们总是有说有笑,也会说一些家长理短。各自分工,有的切番薯片,有的切番薯条,有的刨番薯丝,再将其盛放在大木桶、萝筐里。其中,切成一片片雪白的番薯片装满了几萝筐,数量最多。然后,将这三样按分类放土灶八印大锅里煮。煮时按一定量为一锅,不能煮太熟了,煮成半生半熟的才有用。
把煮好后的番薯片或番薯条或番薯丝,从大锅里捞起,滤干,用竹篮盛装。再挑到山岗晒番薯丝干的晒场上晾晒。春节前一个多月,晾晒番薯丝干的农活已接近尾声,晒场便有了空位置腾出。年少的我也挑过,挑着并不重的冒着腾腾热气的两篮番薯片,晃荡晃荡行进在山坡上,还不时伸进篮子里撮几片,以解嘴馋。到了晒场,把湿的番薯片倒在一条条长三米、宽一米左右的竹篾匾簾上,再一片片均匀地摊放出去晾晒。此时,从晒场上看,炊烟袅袅、房舍鳞次栉比的村庄,尽收眼底,也可以极目远眺,山峦绵延,蔚为壮观……我觉得干这样农活挺有意思的。
二
捞起煮熟的这些番薯食物所滤下的汤水,含有糖分。这些全部煮好后,就把蒸或煮熟的糯米饭,掺和进去,再一起煮烂。然后,加一定量的麦芽,麦芽含淀粉酶,能分解淀粉为糖。经过数小时的麦芽作用,这些淀粉完全被分解成糖分,就用纱袋过滤掉物渣。把留下的糖分汤水,通过柴火长时间进行熬制。我记得最起码要熬制半天以上,要把稀薄、灰白色的汤水熬制成粘稠的、油光发亮而棕色的,还能用铲子或筷子拉起绵长纤丝的,才算熬制完毕。这就是番薯糖浆,家乡人称糖油。然后,把它舀到罐子里储放。
那年代物质匮乏,糖是稀罕物,时常我暗自用筷子或调羹去挑吃罐子里的番薯糖油,但总是瞒不住父母,因为这糖油很粘稠,往往难以摸干净,脸和嘴上、以及罐子沿口等位置所留下的记号。
我想制作麦芽糖和我们番薯糖油的原理是差不多的,无非番薯糖油多了一种番薯材料;而麦芽糖材料只有麦芽和糯米二种,同样需熬制,最后冷却为固体。
提起麦芽糖,又让我想起小时候的卖糖担,想起那位挑卖糖担的人。鸡胗皮、牙膏壳、头发等等,都可以换卖糖担的货物,换麦芽糖。而我大都是用硬币买麦芽糖的,所以家里抽屉等地方的硬币,总是被我搜刮一空。
有一次,卖糖担又挑到我村里来了,清新的吆喝声和拨浪鼓声,让我喜出望外,遂跑回家拿来数枚硬币。我把一元硬币(那时值钱)递给挑卖糖担的人买糖,他随即拿出小铁锤和板刀(宽凿),掀开遮盖麦芽糖的毛巾,在一大块的乳白色麦芽糖上按住板刀,用小铁锤叮叮,叮叮地敲。我盯着看,内心巴不得他把糖再敲大块一点。他好像看出我的心思,在递给我大块糖时,又用小铁锤叮得一下敲下一块小糖,说:“呐,再给你一块小的。”我抿着嘴笑了。
他摸摸我的头顶,微笑地说:“小朋友呀,上学了吗?读几年级啦?”他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他又说:“在哪一所学校上学呢?”我说在我们村子里的那个学校。“小朋友呀,要好好念书啊。”他说话,带着浓重的温州腔调,是那样的不急不躁,像奶奶一样亲切。
三
但是,那时我们吃的零食多数还是自制的。晒干后,番薯条,当地称番薯枣,吃时柔糯又有嚼劲、甜甜的、味美,吃这个不会上火;而番薯片,更多的是用山茶油把它炸成金黄色的,吃时松脆、香香甜甜的,也会响起咯隆咯隆声。而现在从市场上,往往会买到这样的油炸番薯片,我看到上面有点点白霜,分明是有些商家在其中掺过糖,这反而弄巧成拙,破坏了原汁原味,把蛮好的土特产商品搞砸了,对此中老年消费者并不喜欢。我认为,他们对消费者需求的认识,还停留在缺糖的年代。
到了春节前夕,家乡家家户户都要制作传统年糖。材料分别是,油炸番薯丝、炒米花(蒸过的糯米晒干炒熟的)、油炸面条丝、炒熟的芝麻,番薯糖油。
村里有一位刘师傅,乐于为左邻右舍制作年糖,记得他没有向人收过工钱,但有的人家要烧一碗点心或买一包香烟给他,以此表示感谢。
我们吃完晚饭后,刘师傅就带着木架、木圆滚筒、大切刀等制糖工具,来到我家。接着就开始制糖了,用两条长板凳架起宽大的木板,放上几厘米高、长方形的制糖木架子,又舀适量的番薯糖油到土灶八印大锅里,烧火加热,再把按一定量的油炸番薯丝,倒进去充分搅拌,然后用畚斗盛到木架里,摊均匀和平整,用圆滚筒用力压实。之后,拿开木架,“沙达,沙达” ,将其切成年糖片。从加热食物搅拌开始到切糖的过程,要趁热,冷了以后就不好制作了,所以刘师傅就不歇息,摔开膀子风风火火地干一阵子。等完成一盒年糖(装一木架年糖为一盒)后,他才抽烟,休息一会儿。
尔后,刘师傅又继续按这种方式制作各种过年糖了。用了一个晚上,才制作好这么多年糖,有番薯丝糖、面糖、掺芝麻的炒米糖,这种传统年糖不会甜腻,总是甜得恰当好处。刚制作的年糖冒着热气,弥漫着浓郁的香甜,我美滋滋地品尝着人间至味,仿佛浓浓的年味已提前来临了。等凉了以后,我也要帮忙,把这些年糖装进一个个坛子里。
装进年糖和油炸番薯片的陶瓷大坛子,大概有十多个,在房间的墙脚边储放成一排。为了不让受潮和老鼠的糟蹋,要给口子盖上报纸,绳子也要捆紧,甚至要盖上木板和砖块。这些零食能给我们吃上半年时间左右。时常在出去玩之前,我要跑进房间,掀开坛子的遮盖,把手伸进里面去拿出零食,边吃,边塞进裤袋和中山装的两个口袋里,被塞得鼓鼓囊囊的。跑出去,一边疯玩,一边吃着这土特产零食。当然,这香甜、松脆、美味,就不用说了。
有人说:“置身于工业化时代,人们总是对手工制作的食物,很迷恋和挚爱。”是啊,手工制作的食物往往比机器制作的有味,因为是原汁原味的。但手工制作劳累麻烦,机器制作省力方便,所谓青菜萝卜各有所爱,而现代生活更是多元化,能给人很大的选择空间。
而现在,每当看到商店里的番薯条和番薯片时,我就觉得它很亲切,就会自然而然地想起年少时家乡番薯系列的零食,想起快乐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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