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转冷,这让我想起小时候,农家燃烧柴薪、木炭取暖和做饭烧菜的情景。
浙西南家乡农村,从古代至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之前,几乎家庭厨房、以及取暖都以柴薪、木炭为燃料,也就是说,那是地地道道的柴薪时代。
我的村庄青山处处、树木茂盛、绿意盎然,那是祖辈们早在山山岭岭之上,植下无数棵世界四大乔木油料之一的油茶树。在我记事起就有三、四米高的、旁枝逸出的油茶树,从一座座山麓覆盖至山巅,四季葱茏常青,且盛产天然的山茶油,这“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恩惠,是后辈们享受的福分。 村庄,并没有寸草不长的“光头”荒山。而村民则把灌木、茅草为主且只有零星松树的山丘,当作荒山看待,但这种“荒山”很少。所以,四面青山环绕的村庄,不缺柴薪。那时,连地处平原地带的村民,时常会纷纷拉着手拉车到我村砍柴。
家乡的柴薪,包含灌木茅草、枯枝败叶、树枝、被砍的树木留下的树枝树梢、柴爿、树根、杂木,作物秸秆的芝麻秆、黄豆秆、玉米秆,还有茶籽壳(油茶果分离的)、茶籽饼(榨油剩下的渣),以及做木做篾时留下的竹头木屑,等等。一般柴爿、枯枝、杂木、茶籽壳、茶籽饼等硬柴,用于小炉灶烧火。灌木茅草之类的柴薪,一般用于八印大锅的土灶烧火。当然,在过年期间,如油炸豆腐、除夕煮鸡、鸭、猪肉、做酒蒸糯米饭、煮棕子等时,是用柴爿、茶籽饼等这些硬柴来烧的。烧这些硬柴时,人们往往把灶膛里的、包括小炉灶上的粗炭火,用火钳夹或用火铲撬到灶台边的坛子里,盖上盖子,隔离空气,粗炭火便定形木炭了,并贮存在里面。冬天,木炭可以作为家庭冬天取暖和炭火锅的理想燃料。
多余的木炭,有的村民会拿到市场去卖。这让我想起学生时代读过的白居易古诗《卖炭翁》,诗中描叙了老翁以伐薪烧炭卖炭为生的经历和遭遇,反映了当时劳动人民的辛酸和悲苦。
记得村民们并没有为了柴薪而乱砍滥伐树木的现象。他们对油茶树更是敬畏有加,没有砍过一株当作柴薪烧火;对于松树,村民们只是对弯曲的、成不了材的、或树木密集的、或夹在油茶林里影响其生长的,才砍伐掉做成柴爿。即使山林包干到户,村民们盖房子所需木材要批量砍松树时,也要通过严格的审批手续。
七十年代,家庭厨房及冬天取暖的燃料都是用柴薪的,再加上家家户户养猪需要熬猪食,因此农家对柴薪的需求量很更大。虽然青山处处,草木茂盛,若过多索取,那些杂木柴等就会变得稀薄,就失去往日的茂密和粗大。
所以,那时获取柴薪的主要还是靠砍灌木和茅草。尽管母亲在生产劳动的间隙,也会去砍柴,但家庭厨房对柴薪需求量很大,这点柴薪根本满足不了。父亲是村干部,经常要到公社、县里开会,村里也要开会,还要处理各种公务,又要参加生产队劳动,所以很繁忙。家里的柴薪告急了,父亲才挤出时间去砍几担柴回来。青柴往往要储放一段时间才能干燥易燃的。没有干柴,无奈母亲只好将砍回来还没有几天的湿柴,也拿来烧了。这像灰堂燃草木灰一样,更多的是烟雾滚滚,搞得母亲苦不堪言。然而,自从我接受了砍柴任务后,便改变了这种局面。我在邻村一所学校上初中,路程只需半个小时左右,下午放学回家后,还要上山砍一担柴回来。寒暑假,更是集中精力砍柴。经过半年多的努力,家里能堆放柴薪的位置都给我堆满了,如楼上、柴间、猪牛栏空间等,皆堆成了“小山包”。母亲甭提有多高兴,逢人便夸我。
在柴薪中,柴爿算是柴类中的精品。只有操办喜事烹饪宴席菜肴、在八印大铁锅里蒸糯米饭(做糯米酒)、过年蒸年糕、煮粽子、炸油豆腐、过年煮鸡鸭肉、猪头等时,才用柴爿燃烧,因为它火旺、耐烧,人省力。还有在小炉灶煮猪、鸡、鸭肉等也用它烧火,因为柴爿有旺火的恒温,易于煮烂肉食。所以,作为农家来说,那时做柴爿很重要。储备柴爿好像储备粮食似的,如楼檐窗、猪牛栏等空间位置常常叠放着柴爿,还有门口篱笆墙边也叠放着半人高、一排排的柴爿,上面遮盖稻草、油毛毡之类的来遮挡雨水。那时候,母亲常常说:“有充足的粮食,有这么多的柴爿叠放着,我就安心嘞。”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可见柴薪在那时生活中的重要性。
二
那时的气候比现在寒冷,记得立冬过后不久就很冷了,常常清晨白霜蒙地,庄稼地、稻草垛、柴堆上……白茫茫一片。到了最寒冷的季节,早晨水沟、水缸、脸盆等水中会结冰;屋檐下会挂着一根根冰凌,还有悬崖上挂着的一串串冰凌更长、更粗壮、更晶莹剔透。每年会下几场大雪,下得天空纤尘不染,下得这个世界仿佛静悄悄,下得让我们有雪打雪战,下得让我们有雪雕刻圣洁的雪人。那时,服饰、床上用品没有今天这样丰富多样且充足,也没有今天电器化的普及,更没有如此好的御寒条件。
所以,那时我们家乡人就是靠用火笼、火盆、火塘、篝火取暖来渡过了寒冷的冬季。
火笼是最常用的取暖器具。有精致型的和普通型的,精致的火笼内层是用铁皮制作而成,外套竹编很精细,我也看到过旧时富人家遗留的纯铜封闭式火笼,口上覆盖着密集小洞的铜盖;普通的火笼内层是陶瓷钵,外套竹编比较粗糙。
火笼中,底层放草木灰,中间放炭火,顶层也覆上草木灰,这样有保护炭火持久不熄灭,或控制温度的作用。木炭是传统的好燃料,但家乡的茶籽饼炭火经燃,置于火笼中一夜不会熄灭。
最寒冷的季节里,老年人除干活外,几乎一双手是不离火笼的,不仅在家用火笼,而且串门,出门在村里开个会、办个事也随手带着,看露天电影和社戏,甚至到邻村看也带着火笼……
那时,家住岭背上的几个老婆婆经常会到我家串门,坐着时,往往把火笼放在蓝围裙下面,双腿夹住,双手不时伸进去烘暖。这情景让我印象很深刻。
寒冬里,我时常会看到上屋的老伯伯坐在门口晒太阳,穿着长长的棉袄,手捧火笼烘暖,也不时握着旱烟筒吸烟。有时,他会来到我家的门口,坐在石头砌成的矮篱笆墙上,手提着火笼,握着旱烟筒抽烟,与父母聊天。他的火笼是精致的,内层是铁皮制作而成的,外套竹编上还镶着几条绿的、红的圈。他见火不旺时就从旁边拾起一根柴梗,在火笼中搅拌一下,红红的炭火便在灰烬中露出头来,火笼又温暖如初了。抽烟时,无须带火柴,伯伯只要把旱烟嘴伸进火笼中的炭火里,吧嗒,吧嗒吸几口就点燃了。
火笼不仅可以暖手,还可以暖脚。天气寒冷,脚被冻僵时,若穿的鞋是布鞋底的,那把脚和鞋直接架在火笼上取暖;若是胶鞋底,那就要把鞋脱掉,把脚架在火笼手柄上,或在火笼口上横两根木条,再把脚架上去取暖。
北方有温暖的炕,而南方没有,那时家乡只有稻草、草荐床垫和单薄被子的木板床。由于太寒冷了,人们常常在睡之前要把火笼放进被窝里预热。小时候,我也这样做过,就是怕睡着了,忘了从被窝里拿出来,或不小心踢翻了火笼,而发生意外。有些老年人由于反应迟钝,也常常会发生火笼烧坏被子、甚至发生火灾的事件。但如今,早已没有人这样去做或根本没有必要去做了,因为床上用品的御寒条件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了。
火笼能随身带,但火盆只能“安营扎寨”了。家乡的火盆,就是在制作好的四方形、几公分高的木头架上,放一个从商店买来的像小铁锅一样的铁盆子上去,或有的家庭索性把旧脸盆也拿来充当。
而火盆里的炭火,是由每天在灶膛或小炉灶里烧火时所剩下的余火和储备的木炭所组成的,即用火铲把烧火时剩下的硬火炭铲到火盆里,然后从储炭坛里取出一些木炭,融进去一起燃旺;若想火盆温度持久,那就把烧透的茶籽饼炭火放进火盆里。家乡人时常把茶子壳作为小炉灶的柴火,留下的炭火也是火盆较理想的燃料,或者说是火盆里木炭的引燃火种。
在寒冬腊月里,家里来了客人时,主人不但要沏茶、热情招呼、烧点心,还要把火盆向客人身边挪一挪。这不仅暖了客人的身体和腿脚,而且还温暖了客人的心。
七十年代,家乡农村还没有电视机,文化娱乐很单调,于是夜晚串门便是村民们寻求娱乐的一种途径。晚饭后,村民们常常会来到热情好客的那个村民家中串门,围着火盆烤火、聊天;户外寒风凛洌,屋内火盆炭火通红;或许主人客气,还会沏上一杯氤氲的热茶,这场景像围炉夜话那般温馨袭人。在夜话中,或许村民们之间会解开了疙瘩,融洽了邻里关系,或许无意中促成了一桩喜事好事……
在大冷天里,每当我在家里学习,做作业时,母亲总会把烧红的火盆或火笼放在我桌下。当身体被冻得瑟瑟发抖、手脚冻僵时,如果没有火盆给我的温暖,那就没有心思而认真学习和做作业了。
那时,家乡农村有不少的家庭都购置了缝纫机,我家也有。妇女们在缝纫熨烫衣物时,需要加热烙铁,也需要温暖手脚,这就非离火盆不可了。
火盆虽然给人提供温暖,但也要注意使用。如果把门窗封闭得不透空气,那木炭燃烧就不充分,会产生一氧火碳使人中毒。幸好,那时的房子都是泥墙瓦片木头房,透气性能好。记得八十年代一妇女在一间水泥建筑房里使用火盆,在睡觉前一时疏忽没有将火盆置于室外,把门窗也关闭了,结果中毒了,幸好发现及时没有酿成死亡事件。
三
还有一种烧火塘的取暖方法。家乡农村土灶一般有三口锅,两口八印大锅,一口小锅,为什么有两口八印大锅呢?因为一口要煮猪食,另一口要烧番薯丝捞饭;烟道像一面有几个梯级的墙,一尺左右的厚度,与三个灶膛口垂直,出口在高处墙洞或从瓦背突兀而出,烟囱高而大,才有吸烟力。仰天的小炉灶就依靠在它的旁边。
那火塘的位置,就在灶膛口外的下面。烧火塘的燃料最常见的是五六十斤重的用斧头劈不开的大树根,还有茶子壳、少量的柴爿等。大树根经烧,会慢慢地燃,火塘取暖就需要这样持久的效果。外面大雪纷飞,天寒地冻,火塘里的火光则映红了脸庞,暖意融融。小时候,我经常在火塘的炭火里煨番薯、毛芋、棕子等。感觉在这里煨出的食物更香、更好吃。当然,寒冬里我会坐在火塘旁边看看书,浑身暖和,那感觉真好!
过年期间,包括正月里,我家的烧饭几乎都是由父亲起早做捞饭的。等冬阳灿烂,我们起床时,父亲已经做好了捞饭,并做好了小炉灶上铁锅里的蔬菜滚豆腐和盘中的佳肴,也烧旺了火塘里的柴火。我们一家人就围着火塘边和小炉灶吃饭配菜。锅中与碗中的热气,和着温馨冉冉升腾。
那时,乡镇(公社)干部在下乡时,经常会在我家就餐。冬天里,我家就让他们这样围着小炉灶吃饭配菜。而他们并没有嫌弃,有的还说:“锅中的菜在炉火上滚得热热的,很入味,特别有味道,好吃!”不过,有些同志在离去之前,会时常从口袋里掏出人民币和粮票,向我家支付饭钱。现在想起来还让人感动。
我村庄附近山上有几个少数民族的畲族村,如果在冰天雪地里,要问畲民在哪里?他们肯定都在火塘边取暖呢。可见那时畲民们对火塘的依赖。
烧火塘取暖时,上方也挂一个茶水壶烧开水,并在上方的瓦梁上挂着一刀刀猪肉,这叫烟熏腊肉。据说这腊肉是很有特色的传统珍馐美食。其实,不能把烧柴薪所产生的烟雾与化工烟雾相提并论的,纯柴薪的烟雾成分,主要含甲酸和乙酸,乙酸加水就时醋,若吸入过多的甲酸,那会损伤呼吸道黏膜;燃烧有水分的柴薪才会产生烟雾,若烧木炭就没有什么烟雾了。
再一种取暖方法就是篝火,那就是架木柴燃烧的小火堆。记得一次生产队在一间宽敞的屋里开会,刚开始以火盆取暖,但火盆炭火在这么多人面前,已经显得很微弱了,村民索性用柴爿燃起小火堆取暖。不但生产队开会以篝火取暖,村干部开会也时常会这样做,因为那时落后贫穷,村里没有像样的会议室和空调电器取暖。
如果村民空闲聚在一起,受不了寒冷的挨冻时,那不管白天还是黑夜,就会在露天空地上搭起木柴燃篝火取暖,这也是家乡农村很常见的取暖习俗。
小时候我也经常与小伙伴们在野外燃篝火,说是取暖,其实是贪玩。在篝火里煨番薯、燃豆荚吃。夜间的篝火很美,我们拿着一根小木棍,在火堆里搅来拌去的,熠熠生辉的火光,映红了我们的笑脸,也燃起了我们的希望。
那时,社会上时常会举办各种篝火联欢晚会等活动。记得有一年的元旦期间,公社团委在我村晒场举办篝火联谊活动。夜晚,在晒场上燃起了一大堆篝火,火光照亮了青年男女们。他们以篝火为中心,围坐了一大圈,进行做游戏、诗歌朗诵、唱歌等活动。特别引人注目的是,几个女知青站起来唱歌,跳舞,无须抹胭脂,火光已经把脸颊照得通红了,她们的表演美丽而动人,不时引来阵阵的掌声。此时,天空的星星在闪烁。
温暖的篝火虽然原始,但也能制造出美好和浪漫的氛围。
四
如今,家乡农村已经没有人以燃烧柴薪、木炭取暖了,但用柴薪做饭烧菜,以及煮过年食物,还是很常见的。家家户户都有电饭锅、电暖锅、电烧水、液化气灶等,母亲住的老屋厨房同样也有这些现代用品。现在母亲烧饭是用电饭锅,若急着吃的,如烧面条之类的和一些易熟的菜,则用液化气灶烧,但大部分是用小炉灶烧的,特别是炖鸭、炖肉,那就非用小炉灶不可了,我们都感觉这样炖出来的食物特别好吃。母亲用柴薪烧火还有另一个原因,那是为了节约。现在山上的柴薪已经十分茂盛,连后门山上的杂木柴棍都繁茂且粗壮,犹如锄头柄、小碗口那样粗,不要说去砍,就是去捡捡枯枝败叶,也够母亲一人的厨房烧火,所以母亲觉得不用这些柴薪,浪费了很可惜。
本来像母亲这般年纪,应该要与儿女们住在一起。可是母亲在我家只住了几天就嚷着要回去。她说,她不喜欢城里的车来车往,闹哄哄的,还是喜欢乡下幽静的生活。其实,母亲回家是为了起早在老屋点香点灯,念经、念南无阿弥陀佛,拜菩萨;是为了每天在土地里种时令蔬菜和其它作物。八十一岁的母亲是个大忙人呢。只要母亲身体健康,生活得开心,她要住乡下,我也罢了。
老屋的八印大锅土灶依在,蒸糯米饭(做糯米酒)、过年蒸年糕、煮粽子、炸油豆腐依然用它;过年除夕我们回家煮鸡鸭肉、猪头时,依然用柴薪烧火的土灶八印大锅烹煮,烹煮出来的香气弥漫而扑鼻,也仿佛闻到了儿时的香气和吃出儿时的味道。
以前农家烧柴薪是生活所迫,而今天农家烧柴薪是对原天然生态生活方式的适当选择,是节约,是追求食物烹饪的美味,或许是一种恋旧的情愫……
柴薪是清洁能源。我觉得如果柴薪充足的农村,也可以适当选择柴薪作为厨房燃料。烧柴薪,还能产生袅袅炊烟、产生人间烟火味,也能唤起和留住乡愁呢。
感谢家乡的一座座青山,在贫困的岁月里,是柴薪帮助了我们渡过寒冷的冬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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