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屁孩是他娘三十九岁生下的。这一年屁孩娘三十九岁，屁孩爹四十二岁。
这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我所生活的村庄是很少见的事情了。这有当时流传的一句口头语为证：“女人三十九，亲戚关门走”。也就是说妇女到了三十八九的时候，“身上”就没有了，“身上”没有了，自然也就没有了生育能力。
小屁孩的娘生下屁孩的时候，年龄偏大，也成了男爷们粗野的谈资和婆娘们私语的话题。议论归议论，屁孩爹娘老来得子，又是个白白胖胖的大小子，这可是实实在在的大喜事，给全村家家户户送了红鸡蛋和白面卷红糖饼。据说光擀白面饼就用了两袋子白面。屁孩的出生让哥哥姐姐们有了短时间的不爽，但时间一长也就习惯了。
小屁孩当时不叫屁孩，屁孩有名，屁孩在家排行老三，叫三棒。父母是希望屁孩身体棒棒，健康成长。然而自从有了绰号，便很少有人叫名字了。人们说，屁孩的脸长得象他的绰号，一张方方正正，白白嫩嫩的大胖脸。一看就带个有福的相。说屁孩有福相，这不仅仅是夸词，是有事实依据的。屁孩爹有工作，吃“皇粮”。在离家七、八十里的一家国营煤矿当伙伕。 屁孩爹虽然只是个伙伕，但是心眼灵动，和领导关系处得不错。他谋划着，等屁孩上班的时候给他找个称心如意的活，千方百计也要为爱子铺一条通往幸福的金光大道。再说，他生孩子时年纪就大了些，如果老了寿命较短的话，早早的两眼一闭归西，就会因为孩子的事留下很多遗撼。所以屁孩爹娘想为屁孩多操点心，多创造点幸福。
在矿上上班，又做着风吹不着、雨打不着，吃喝不愁得“大厨”，这在大部分的农村人必须勒紧裤腰带，精打细算过日子的年月里，是一种极大的诱惑。在当时“工农差别”的体制下，这种“吃皇粮”的工作是可以世袭接班的。屁孩爹娘老来得子，视如掌上明珠，所以就内部圈定了“皇子”，要让“皇子”接班吃“皇粮”。哥哥姐姐充满了嫉妒，但也没有过多的抗争，毕竟父命难违，母命难抗。再说屁孩爹在屁孩哥哥姐姐适宜的年龄上，也托人为大儿子和女儿找到了临时工作，也能挣钱拿工资。所以，小屁孩从小就是“吃皇粮”的命，是“公家人”，是大家羡慕的对象。
小屁孩的爹每月挣不少的工资，所以屁孩家生活也就比一般农村家庭的生活丰富了许多。平时屁孩娘就骑着那辆屁孩爹托人凭票买来的大金鹿自行车，三天两头赶集买菜，给孩子们买吃的，屁孩爹虽然一个月就回一趟家，但回家时那兜兜里也少不了吃喝用度上的稀罕物，这从孩子们的脸颊上、气色上可以得到明显的验证。父母虽然更爱屁孩，但毕竟姊妹几个生活在一起，父母的宠爱并不能表现出来。只是在一些事情的认识和处理上比一般农村家庭的孩子要成熟一些。
屁孩很顽皮。六、七岁正是小伙伴们在街上打坷垃仗、藏猫猫猴的年龄。每当晚饭后，一帮子年龄相仿的孩子便在大街上集合了。有的孩子手里还捏着在家没吃完的半块煎饼或是菜窝窝之类的干粮，几个人也经常换着吃。屁孩家条件好，拿出来的当然也尽是好吃的。这天，屁孩从家里拿出来几块豆腐干，风干好的，小伙伴们还没大见过，看着就眼馋。谁不想咬一小口品尝品尝。然而屁孩却另有主意。
不远处有几个比屁孩大几岁的孩子，冬冬、壮壮等等，在说笑玩耍，屁孩说：咱把豆腐干往鸡鸡上擦一下，给他们吃，看他们能闻出来不！小伙伴们也觉得这是个搞笑的好主意，说行，试试看。于是屁孩一帮小伙伴便来到大孩子们身边，屁孩说:冬冬壮壮，我从家里拿的豆腐干你们吃么？冬冬、壮壮听说有吃的，两眼立马放光，然而在年龄悬殊的小弟弟们面前还要保持矜持，不能失态。虽然两个人喉结在动，口水下咽，眼睛盯着豆腐干不放松，但嘴里却说:哦，豆腐干，不就是晒干的豆腐么，行，我们尝尝。冬冬接过豆腐干咬一小口，又递给壮壮说:哼，味道确实不错。屁孩和小伙伴们中间顿时爆发出一阵大笑。眼看要露馅的屁孩，立即把另一块豆腐干递给伙伴们:大家吃点，一人一小囗，一人一小口。豆腐干堵住了小伙伴们的嘴，不明就里的冬冬壮壮，一个劲夸屁孩:三棒真大方，把家里的好吃的拿出来分给大家。
屁孩之所以叫屁孩，有来历。小屁孩六、七岁，懂点事了。懂点事的三棒有时和小伙伴们一道，跟随队里出工的大人到地里拔草，送到牲口屋，由队里的饲养员过秤换工分。小伙伴们说三棒手慢，每次拔草都是最少的。而三棒的个子却是最高的。这一天，队长给妇女劳力安排的活是挖谷子（就是给刚出土的谷苗拔草），这是个功夫活，劳力们一人一沟，低头干活。
干着干着，生产队里长得最俊的兰花嫂子却突然起身，朝旁边的玉米地里走去。玉米苗已经半人高，绿油油的充满生机。兰花嫂走到玉米地中间，站到沟垄的上崖，宽衣解带解决内急。为了不让急物溅到身上，兰花嫂还撅起屁股，使急急的尿柱直射垄沟的沟底。正当兰花嫂从两胯间观察尿柱时，却不经意间看到了一双直楞楞的眼睛。兰花嫂心里一紧，急忙起身，当看清是个小娃子时，放下心来，半嗔半笑地喊过三棒说:小屁孩，看么呢，吓我一跳！说是说，并没挪地，直到把腰带系好拽正衣服，方才转身。三棒知道自己做错了事，看了不该看的风景，兰花嫂一说，脸一红，急忙跑开……
一个娃娃看撒尿，自是看不了什么，兰花嫂并不避讳，还当笑话啦给一起劳动的婆娘们，在大家的笑声中，小屁孩的诨号也就叫开来……
屁孩爹所在的煤矿虽然路途不是太远，但当时交通没有现在方便。屁孩爹从矿上乘车只能坐到县城的汽车站。从家到县城还有二十多里地。一般都是屁孩娘记着该来的日子，骑着自行车到县城汽车站去接屁孩爹。当时农村里自行车稀罕，夫妻俩骑着自行车行走在乡道上，也是一道风景。每当屁孩娘出门接屁孩爹时，都要刻意打扮一番。头发梳得整整齐，换一件鲜亮点的衣服，洗罢脸，也忘不了擦上一点雪花膏，浑身香喷喷的才肯出门。赶到汽车站，屁孩娘等在离出站口老远的地方，屁孩爹也能一眼就看到。返回时，就改由屁孩爹骑车，屁孩娘坐车。
屁孩爹骑车象两脚生风。有时进了家门，孩子们都不在家，则得了屁孩爹的意。拉着屁孩娘进屋，便插了屋门。屁孩娘自然明白屁孩爹要干什么。屁孩娘总是半推半就的跟随了屁孩爹的意思，进屋拾掇床铺，屁孩爹的双手早就伸到屁孩娘身上开始游走和温存。随后两人少不了翻云覆雨，末了各自收拾一番，等孩子们回家吃饭。屁孩娘洗漱过后，用早就准备好的开水，给屁孩爹冲好一壶茶水。屁孩爹则将随身携带的兜兜里的零食小吃，一样一样的拾掇出来。夫妻俩感觉，还有什么能比这更幸福的呢？
然而幸福的时候也往往出现小纰漏。有一次，屁孩在街上玩饿了，就回家找吃的。一推屋门，屋门从里面插着，又听到屋里有动静，就趴在窗台下侧耳细听，屋里的声音让屁孩充满了疑惑，也充满了好奇，他趴窗户上往里看，只看见他爸爸趴在他妈妈身上扭在一起打架，他仿佛明白点什么，那不是真打，在他更小的时候，有天半夜里他被他爸爸妈妈“扭打”声惊醒，他吓得哇哇大哭。妈妈给他拿出了平日里总是藏在橱子里的好吃的哄他，他爸爸搂着他和妈妈，然后答应给他买最好的玩具。然后他睡着了。第二天他爸爸真的给他买了一个一捏就响的娃娃。他慢慢地领悟到，爸爸和妈妈在床上“扭架”的时候，他可以随便拿好吃的，于是，他看见了院子里的自行车，从车上挂着的布兜里摸出两口袋好吃的，出门找伙伴玩耍了……
满街上总是有成群结队的小孩，五六岁、七八岁，男的、女的都有。当时由于每个家庭的情况不同，孩子们的穿戴打扮也各不相同。讲究的穿了裤衩背心，不讲究的穿个开裆裤，甚至有些七、八岁的男孩还光着屁股满街乱跑。这天屁孩从爸爸的兜兜里拿了好吃的，再回街上找小伙伴们玩，也许天热都回家了，他竟然没遇到一个人。到了户同口才遇上比屁孩小一岁的女孩芝芝。芝芝戴一红色兜兜肚，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胖嘟嘟的脸蛋，一说话就眠嘴笑。屁孩看到芝芝，就把手里的好吃的分一半给芝芝，并看着芝芝把吃头放到嘴里咀嚼一会，才向芝芝问道:好吃么？芝芝小嘴一笑说:好吃。两人边吃东西，边说话，不觉就来到了屁孩家大门斜对过的一片榆树林里。
林子边上有用几块砖头担着的一块青石板。有时街上的老少爷们闲暇时，就在屁股底下垫块砖头，在青石板上下盘象棋亦或军棋。比屁孩大几岁的玩孩们，有时也拿副扑克牌下着玩。屁孩和芝芝坐在青石板上吃着东西，屁孩的眼睛不经意间就看到了芝芝兜兜肚下面的世界，就想到了爸爸妈妈从屋里发出的声音。虽然是童蒙未开，脑子却有了反应。等两人把东西吃完，咂巴咂巴嘴，相互一看的时候，屁孩竟然有了要到芝芝身上骑一下的念头。芝芝竟也没有反对，顺势就躺在了石板上。屁孩骑到芝芝身上，两人对望着，眼神竟也有了异样的感觉。
屁孩不下贱。随着年龄的增长，屁孩真正懂事了。屁孩没再与芝芝说过一句话，他总是与芝芝保持着一定距离，芝芝长大了，他不敢再多看一眼，总是远远地躲开芝芝火辣辣的眼神。再后来，芝芝结婚、离婚、单身，见到他若有若无地扭动身躯晃动胸脯，他都没敢多看一眼。
善良和仁慈的品质从屁孩小时候的行为举止就可以体现出来。
居住在村子中间的“五保”老人二奶奶已经八十多岁了。二奶奶喜欢喝茶。从早到晚，除了一天两顿饭，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烧水、喝茶。二奶奶冬天烧水都在屋里。二奶奶住的屋子是生产队专门盖得两间土坯房。一明一暗。里间是住室，坯垒的土炕，炕上铺着厚厚的麦秸，然后才是草苫和被褥。二奶奶说麦秸窝里睡觉暖和。外间则是二奶奶的茶室和饭室。双扇木门后面西南角里，是用土坯和青砖垒起的锅灶。紧挨着锅灶前门脸一边，二奶奶用两块砖一架，一茶炉就支起来了。砖一架就烧茶，砖撤掉就做饭。有时烧茶的火如果没用完，二奶奶还用瓦盆装火盆，继续烤手用。二奶奶的烧柴是队里专门挑的好柴火。队长知道二奶奶好喝茶，每年的秋后，都拣豆秸、棉花棵这些耐烧的柴火，每样拉一车，垛在二奶奶的院子里，供二奶奶冬天烧茶、做饭、取暖。二奶奶就常常多往屋里抱一些，说是烧起来方便。队里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也常常到二奶奶屋里陪二奶奶说闲话，还能蹭茶喝。二奶奶喝得茶，别人最多喝两碗，喝多了肚子受不了。二奶奶喝酽茶。陪二奶奶喝过茶的老人们说，二奶奶喝得茶象是喝烟油，又苦又涩。这天下午，二奶奶感冒了。感冒了的二奶奶脑袋有有些发昏。二奶奶吃了几个药片后就想躺一会，躺着躺着就睡着了。睡着了的二奶奶感觉睡得还挺暖和。她不知道床冒烟了，被褥都烧出了好几个大窟窿。
这时候，常到二奶奶屋里蹭茶喝的昆爷爷，看到二奶奶屋里烟火不对，及时赶到，才叫醒二奶奶，躲过一劫。然而被褥是不能再用了。这让队长很犯难。依当时队里的经济状况，是不可能多为二奶奶准备几套被褥放着的。把二奶奶安顿好后，队长就拣那条件好些的家庭询问，谁家有多余的被褥，先拿出来用一用。队里是会还的。屁孩自是见识了二奶奶被褥被烧那一幕的。当队长来到屁孩家时，屁孩娘还没明白队长的来意，屁孩就告诉队长说，自己家的大立厨里有两床大花被。
当队长向屁孩娘说明来意后，屁孩娘也就不好意思再说没有，但内心实在是有些心疼。不得不把那两床里外三新的大红缎子被让队长抱走，解二奶奶之急。二奶奶看到这么漂亮的新被子，笑得嘴都合不拢，说是一辈子都没盖过这么好的被子。
有一阵，屁孩家附近不知从哪里跑来几只猫，有黑有白还有花，看上去很漂亮。然而那时候家家户户生活都很拮据，基本上没有谁家喂猫。猫的生活来源除了捉鼠，就是偷腥。捉鼠当然大家都很高兴，有猫活动的一段时间里，老鼠就是少。可是猫还偷腥。谁家若是过节或者来了重要客人秤了点肉，买了条鱼，那得特别提防猫。如果被猫挂念上，人再不十分当心的话，那点稀罕物十有八九得被猫叼走。猫还叫“春”，寂静的夜空里，有时猫叫“春”的声音钻入耳鼓，特别有刺激性。如果是刚刚入睡，只要一声就能把人吵醒。屁孩家里腥味多，猫自是喜欢到他家里去。屁孩也喜欢猫，常常把吃剩的鱼刺或者肉骨头端到院孑里喂猫。猫也喜欢屁孩，常常蹲在离屁孩不远的地方，伸出长长的舌头舔亮身上的毛发，或者用那副蓝宝石般的眼睛，端详着屁孩的行动。充满了和谐与安详。许是猫的不良习性得罪了人，于是就有人唤狗断猫，但是猫的机警狗永远赶不上，这就又想起了猫教狗学夲事的古老寓言。当猫在狗的强大攻势下不好脱身时，猫嗖地一下上树了。狗只能在树下急的团团转。
屁孩也想上去与狗理论，因为那条狗屁孩认识，是壮壮家的，与屁孩家隔了三家。但这时候的狗情绪特别容易激动，一看到屁孩就呲牙发威，所以屁孩没敢靠前。屁孩只能远远地观察狗与猫的相持不下。最后还是狗的耐力不够，或许是忘记了树上猫的存在，率先离去，猫趁机溜之大吉。
然而对猫有残害之心的人，伤害猫的行为并没有停止。而是一招不行，再换新招。几天之后，屁孩从街上玩完回家，就听到东窗前石榴树后有动静，转过去一看，正是那只经常光顾的大黑猫。趴在地上，两眼紧闭着，听到人来，微微抬了下眼皮，嘴里发出一声游丝般的声音。猫的面前有呕吐物，发出刺鼻的气味。屁孩赶紧喊妈妈来看，妈妈说，这猫是吃了老鼠药了，赶紧把它弄出去吧。屁孩看着黑猫可怜的样子，眼里似乎要流泪了。
“那怎么办呢？”妈妈说:“要不给它浸点肥皂水洗洗胃，看它喝不喝”，屁孩说行，并立马用脸盆倒了水端过来，再拿块肥皂在水里涮涮，端到猫的面前。可猫根本不领情，象没看到一样。
那猫还是死了。屁孩在妈妈的帮助下，在大门外榆树林里挖了个坑，算是深埋了。这也许是猫最好的归宿了。
屁孩上学了。上了学的屁孩每天按时上学下学，不淘劲。虽然那时候学习上的事不象现在抓得这么紧，但学习的风气还是有。考得好的同学总是得到大家的敬仰，因为那是脱离农村、跳过龙门的希望。屁孩也踏实地学习，按老师的要求写作业，但成绩就是不好。每当考试完老师念分数，屁孩的成绩总在后面。但屁孩没有丝毫压力，日子过得悠哉游哉，因为他已经注定上煤矿“吃皇粮”就这样，屁孩幸福快乐的上到了初中。
在屁孩十三岁的时候，屁孩爹出事了。也许是因为太胖，也许是因为喜欢喝酒，屁孩爹得了脑梗，住了两个月的院。虽然治疗及时，但还是留下了半身不隧的后遗症。屁孩爹的工作不能再干了，单位建议，办理病退，让大儿子接班。大儿子已在单位上干了一年临时工，忠厚老实，很得大家认可。屁孩爹想等屁孩长大，由屁孩接班，但是单位上说，到那时候，不知还能不能保证有岗位。手心手背都是肉。屁孩爹也只好作罢，就让大儿子接了班。于是，屁孩的“接班”梦宣告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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