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父大人我没见过,唯一的印象是墓碑上的一张照片,照片下面有一行字:老红军黄聚文之墓。
妻子的父亲1931年离家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去过,是体弱多病,道路险阻,还是因为另有隐情?妻子曾告诉我:她父亲参加红军前结过婚,有两个儿子,因多年没有音迅,后在部队上与她的母亲结婚,养了七个孩子后,家乡的老婆突然找到城里。父亲左右为难,母亲战战兢兢伺候了几个月,经组织上做工作,父亲与家乡的老婆办了离婚手续,两个儿子一个来南京,一个留在家乡,一场风波才算告息。
火车,汽车,一路上众人七嘴八舌,说与老家大哥家人联系的情况,不知路好走否?土生土长的嫂嫂一再叨叨,多买点手纸带回去,村里没有厕所,擦屁股用土疙瘩,前面的人擦完了,搁一边,后来的人划拉两下,继续用。
在西安,一位叫杜秀琴的本家嫂嫂说用土疙瘩擦屁股是老皇历了。
杜秀琴,陕西米脂人,在她的强烈要求下,1996年她第一次随丈夫回老家,这一年她63岁。山路崎岖,步行至村上,眼前的情景让她深感震惊,没有商店,不通电话,小学校里的课桌椅是大大小小的石块,因为没有电,守着黄河只能吃含氟量高又苦又涩的井水,村民个个一嘴黄牙。这位在“马背上的摇篮”里长大的退休干部流下了心酸的眼泪,这就是当年三十户人家出了二十四个红军的上坪村呀!
从此以后,她和丈夫开始了扶贫攻坚,八方奔走,捐钱捐物,现场督导,在政府和老红军及红军子女的支持下,相续完成了道路、农电改造、安装电话、打井、建校舍五项工程,使上坪村的面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她告诉我们,放心去吧,汽车能一直开到村头。
过延安、抵绥德,与老家大哥的孙子孙女会合,朝上坪村进发。车窗外,黄土高坡雄魂激荡,扯嗓子吼:一道道山哪一道道梁。蓦然间,滔滔黄河横在眼前,蓝天下,枣林苍翠,枝头坠满果实,红艳艳透着喜庆。
到达上坪村时已是中午,三个五六十岁的汉子急切地迎上来,亲热地喊着:叔!姑!原来是大哥的儿子们。卸行李时不时的有乡亲走来打招呼,还有人站在高高的山坡上,大声地喊:来家啦!
大哥
山路像一根细细的羊肠,左转右转,穿过一片枣林,一座院落出现在眼前,一老者拄着拐站在门前,一看那张脸便知是妻子同父异母的大哥,刹那间,归乡的游子表情变得凝重起来,一一走过去,握住他的手,大哥的脸抽搐着,抓住弟弟妹妹的手一个劲地摇,大泪珠子叭达叭达地往下落,哆哆嗦嗦地说:“见上你们一面,死也值了。”说罢喘成一团。
大哥年近八旬,一辈子守家里伺奉母亲。母亲、妻子相继去世,现在一人过活,为迎候我们,他早早地来到儿子家等。大哥身体不好,这痛那痛,咽食困难,说话也喘,不知为何,至今也没有到医院去瞧瞧,就这么苦苦地捱着。
进窑洞坐下后,妻子拿出从南京带来的羽绒服羽绒裤和保暖内衣,一一交到他手里,叮嘱说,天凉了就穿上。大哥泪光闪烁,不停地抚摸着衣物。看着那干枯颤抖的手,我心里一阵难过,莫名的哀伤悄悄地漫过心底。
下午,我们翻过两个山头,去看妻子祖上留下的窑洞,大哥仍住那里,墙面斑驳,家什陈旧,秋日里的阳光透过窗纸照射进来,凄意弥漫,当看到墙上镜框里的照片时,在场的人的表情变得复杂起来,那是一张妻子的父母与城里的七个孩子的合影,甜滋滋幸福模样。
因为身体不好,我们在上坪村的活动大哥没参加,只是静静地坐在儿子家的炕上。离开上坪村的那天早晨,我们去向大哥告别,他眼睛红红的,握住他的手,冰凉。
住窑洞睡大炕一日五餐
我们住的地方是大哥二儿子处,院子里平整干净,五孔窑洞三孔朝南两孔向东,院子外面停着拖拉机和摩托车,枣树掩着菜园子和厕所,厕所分男女,这种分男女的厕所在村子里不是希罕物。
我们一行十一人被安排住在两孔窑洞里,女的住侄孙的窑洞,炕上一溜新被褥,墙上挂着侄孙的结婚照,穿着打扮与大城市的新郎新娘一样。我们七个大男人住侄子的窑洞,被褥干干净净。
一九六七年我回山东姥姥家睡过炕,可住窑洞还是头一遭,更何况六个人挤在一个炕上(有一人睡在临时支起的小床上)。
头一晚上,看过乡亲们为欢迎我们演出的秧歌之后,我早早地爬上炕,也许是旅途劳顿的原故,没吃安眠药居然睡得还挺安稳。天蒙蒙亮,院子里四处响起孩子开心的笑声,那是侄孙三岁的儿子黄杰在撒欢。
第二个晚上我也是早早地就爬上炕,虽说吃了安眠药,可就是睡不着,放屁的,打呼的,说梦话的,酒喝多了胡咧咧的,院子里灯亮着,侄子侄媳妇正在忙碌,为我们准备第二天早上的吃食和带走的土特产,窗纸上人影闪动,言语间,锅碗瓢勺凑趣,叮叮当当。这一日我们吃了五餐,早餐是在自家吃的,荞面饸饹羊肉汤。上午祭过祖到村长家吃了第二顿,酒过三巡端上热腾腾的面条。午后到小学校捐赠学习用品,出了校门便被迎到村中最年长者家里,院子里摆着酒菜,边喝边唠。下午四时许到村支书的家里,为款待我们支书特地杀了一头羊,不喝能行吗?晚上我们在侄子的院子里摆了四桌,请全村七十岁以上的老人吃饭,席间这个说那个怨,干吗不多待两天,好歹要上家里吃顿饭吧?
院子里的灯终于熄灭了,我仍没有一点睡意,很想起身,去看月光下的黄河,闻闻枣香,这两日我们吃的最多的是枣子,山坡上,河滩地,院落里外,路旁溪边,到处是枣树,红艳艳青翠翠的果子压弯了枝条,摘一颗丢进嘴里,又脆又甜,走一路吃一路,到晚间,打出的嗝都透着枣香。
祭祖
到上坪村次日的早晨,吃罢早饭,我们一行和侄子侄女侄孙们便拿着准备好的供品去祭扫祖坟。走出不多远就开始爬山,上坡下坡,喘息间,置身高处,放眼望去,峰峦叠嶂,黄河仿佛从天际走来,拐一个弯,潇洒地离去。
上午九时许,山上仍飘着薄雾,我问二侄子,你们家怎么把老祖宗葬在这么远的高山上,妻兄说:风水好呗。二侄子说:因为咱家的地在那里,只能埋在自家地里。我问他现在还种粮食吗?他说不种了,那地后来分给了别人,现在上坪村的人就靠枣子过活,这里的枣子有名哩。
我说干吗不搞些旅游,著名的“黄河母亲”,刘黑七的山寨,十里画廊都在上坪村,多好的旅游资源啊。
二侄子说咱不会整,这些景点都让河对岸山西的一家旅游公司给包了。
我问给了多少钱?二侄子说他也闹不清,好像是五千元钱,包二十年。
汗水淋漓间,众亲友说,到了。
远远地看去,两座坟莹静静地卧在枣林一侧的山坡上。大侄子对妻兄说,上面是老祖宗的坟,下面是奶奶(岳父前妻)的坟。
人们聚拢后,稍稍喘口气,侄孙点燃了爆竹,响声骤起,女子们纷纷捂住耳朵。硝烟散去,众人先祭拜老祖宗的坟,摆上供品,燃香烧纸钱,南京来的子孙打头,按排行一一下跪。完毕,来到大妈妈(妻子兄弟姐妹对父亲前妻的称谓)的坟前,香烟袅袅,妻子姐妹一边叩头一边说:大妈妈,你受苦了! 刹那间,气氛变得有些异样……
当几个侄子在他们奶奶坟前跪下时,哭声一片,苦楚悲怆,如怨如诉,让我的心也跟着一阵阵颤悸。
归途中,记不清是那个侄子对我说的,岳父的前妻和岳父是表亲,老太太守了一辈子,死后,儿孙们特地给葬在南京的爷爷也做了一口棺材,和奶奶埋在了一起。
一个侄孙跑到我身边,塞给我一把红红的小果子,说:野山枣,很好吃的。我吃了一颗,酸酸甜甜,有点儿涩嘴。
捐赠
游子回乡总得略有表示。临行前妻子的兄弟们便按着小学校的人数给每个孩子准备了书包文具盒圆规笔共十样东西。妻子的姐姐在与家乡联系时曾问为村上做点什么事情好,村干部说:装电话吧,这里山高,手机打不通,前些年只装了八部程控电话,远远不够。妻子的姐姐问了现在装一部电话要多少钱,准备给村上多装几部电话。在西安与杜秀琴商量如何实施时,杜秀琴说,还是修路吧,修村里到镇上的路,村里的孩子到镇中学读书都得走那条路,那条路不好走,出了好几起事,前任村长也是在那条路上翻车摔死的。
到上坪村第二天午后,我们和众亲友扛着学习用品去学校,翻过山坳,看见高坡上聚着不少乡亲,走近一看,学校就在下面,孩子们穿得像过节似的,列队站成两排,见我们来,拍着小手喊道:欢迎,欢迎,热烈欢迎。一张张红扑扑可爱的小脸,让人既感动又有点儿惶恐。
捐赠仪式开始,村长讲话,校长讲话,妻子的哥哥讲话,然后将学习用品发到每一个孩子的手里,再加上一捧糖果。
参观学校时,年轻的老师告诉我,这里教一到四年级,走进窑洞一看,有的教室里只有两张课桌椅,孩子正忙着把布袋袋里课本往新书包里放,看见我们,甜滋滋地笑。
晚上的捐款进行的不顺利,原想着吃饭时当着全村老人的面,把钱交到村长的手里,可是左等右等支书不照面,事先讲好的,钱由村长保管,村支书监督使用,支书不到仪式举行不了。吃完饭老人们一个个走了,只有退下来的老支书还在。不一会,支书来了,说不同意由村长保管钱。我们原先只知道村长支书不和,没想到会这般对峙。无奈之际,妻子的姐姐打电话给杜秀琴,问怎么办,杜秀琴让老支书接电话,接着,村长、支书一一接电话,还是这位被村民视为恩人的女子说话有份量,支书同意由村长保管钱了。村长点钱的时候,我瞅瞅了支书,支书沉着脸,大口大口地吸烟,我不由地为上坪村今后的命运担心起来。
第三天一早,我们离开了上坪村,能走动的亲友,包括侄孙三岁的儿子黄杰,一齐送我们下山,渡黄河,到山西省的三交镇。船离开码头的刹那间,我转过身子,向着岸边的山峦挥挥手,默默地说,再见,上坪村。
三个月后侄孙打来电话:他爷爷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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