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家家都用它碾庄稼。
分田到户大大激发了庄稼人种田热情,他们不舍昼夜耗在田里,和庄稼说着悄悄话。
庄稼成长阶段,是石磙调休时机,积蓄能量时刻,一旦庄稼成熟,石磙就派上用场,一展身手。
割去靠近路边田头成熟的庄稼,把这片地清理干净,控干,整平,晒上一段时间,再用石磙压实。我们拽着绳子,拖着石磙来回滚动。起初,石磙的凹槽在地上留下一道道深深的印痕,拖转了一会儿,凹槽就沾满泥土,石磙成了圆滚滚的石桶。在地面泼上点水,潮湿地面,撒上一层麦屑,就像抹墙的稀泥里拌上草屑,地面碾过就结实,不会裂开。等到风干了,粮食就不会碾进土里。我嫌石磙滚的慢,就和二哥一起把绳子套在肩上,拖着跑起来,可是又怕石磙的速度过快,碰着我们,伤筋动骨。这活儿大哥最拿手。大哥干脆卸去磙框,站在石磙上双手拿着木棍。木棍在地上一点,两脚用力一踏,屁股向后一蹲,上身一前倾,石磙立马滚动起来。借着惯性,双脚踩动频率加快,石磙迅速滚动起来,就像我们在地上转动陀螺。大哥身体轻松自如地保持着平衡。要是改变方向,一脚一使劲,借助木棍点地,石磙如小孩般听话,乖乖地转过来。我无比羡慕,很想像大哥那样身轻如燕,灵活的控制着石磙滚动。可是当我一站上石磙,石磙怎么也不听话,棍子点地,双脚使劲,石磙一动不动,我撼不动石磙,大哥二哥在石磙两端轻轻用脚一推,石磙滚动了,我一个趔趄,从石磙上跌落下来,大哥一把抓住我,哈哈一笑,说“你还小,没力气,掌握不了平衡。等你长大了,就能踩石磙了。”我丧气地一屁股坐在地上,无奈地看着这个怪物。
收割水稻了。
那时收割庄稼全凭人力,谁家人手多,收割就快。我们兄弟姐妹五个在父母的带领下,即使不会挥镰,也能打下手。半天功夫就能收割一片,稻把整齐的码在板车上,手扶拖拉机在前面牵引,很快就把稻把运到场上。
稻把凌乱地平铺在场上,大哥打场。套好磙框,系上尼龙绳子,绳子系在手扶拖拉机尾轮上。大哥坐在尾轮座上,发动手扶拖拉机,挂好档位,开动机器开始打转,石磙拖在车后,快活地跑动起来。机器突突地撒着欢,石磙呼呼地跟着滚。石磙就像飞速转动的风车,只见其影,不见其形,又像漩涡汇聚八方力量,在稻把上风驰电掣。大哥的左脚始终踩着尾轮叶,偏向一个方向,机器就逆时针地跑动。一圈又一圈,每圈似乎和上一圈重叠,却又不完全重叠,总是圈进一点点。大哥好像没事人似的,机器顺从地接受大哥的摆弄。我问二哥:“转圈为什要逆时针?”二哥神秘地一笑,说:“这要用科学知识来解释。人的心脏位于身体左侧,所以重心容易偏左;人的跳跃等动作的起跳脚多是左脚,因为重心偏向左脚,所以向左转弯较容易;同时还能保持身体的平衡性,让身体能够随着惯性跑的更快。人驾驶机器,就要遵循人转圈要求。你看在操场跑步,一般都是逆时针跑步。”我不知所以,听得如坠雾中,觉得上高中的二哥在卖弄学识。
打一个小点的场要两个来小时,大哥不时地慢慢地停下车,抓起稻把抖抖,看稻粒是否脱尽。稻粒在石磙快速击打下,渐渐脱离秸秆,躲到了了秸秆下面;等到上层稻粒落尽,再把稻把翻过来,再打一遍。奇怪的是,这些饱满稻粒并没被碾得脱了壳,更没成碎米!
石磙的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石磙怎么知道稻壳的承受力?我后来才知道,我们伟大的先人在制作石磙前,做了试验,参考了不少相关知识,设计凿出石磙,石磙的直径,石磙的重量,石磙的凹槽数,都有一定的比例。你看,路口卖石磙的人,从来不是年轻人,沧桑岁月磨砺出他们的智慧,他们的沉稳。开凿出一个石磙需要很长时间,小伙经受不住长时间的寂寞和辛苦,满面灰尘,汗水涟涟,锤凿时代经济效益低下,可就是这样,石磙人没有丢弃先人的手艺,传承下来。他们知道,一旦石磙消失了,水稻、麦子怎么收获?农人又怎么延续?石磙人考虑的不只是自己,更是广大农村,亲爱的农民!石磙人平常的心胸装着大世界,有着大格局。
我们行走在路上,遇到石磙人,我们没有另眼相待,没有心怀敬意。他们没要求,也不会计较我们的眼光,他们觉得自己很普通,制作石磙只是他们营生的手段,从先人那里学的一技之长,和很多行当一样,平凡得没人注意,被忽略,瞧不起。可是我觉得,石磙的历史就是一段匠人的历史,一段农人的生活史,一段农业的历史。
一季庄稼收完,石磙使命暂时结束,该把它安放在一个稳妥的地方。安放地很讲究,不可大意。据老人们说,石磙安放一般都是在村里比较热闹的地方,而且石磙一般与山头相对,据说是为了压住煞气。因此石磙一般是不会安装在家里的。农村俗语说:“石磙不进家,石磨不出门”。安放场头,没人碰撞,安全;更多的是放在村口的大树下,热闹。一到农闲,村口就会聚集很多人:开会,闲谈,娱乐。
村口堆放石磙的地方成了我们的乐园。洗净的石磙,整齐地卧在大树下,我们放学后,一定在那里滞留一段时间。如果天没黑,我们就拿出作业本,垫上书趴在上写作业,遇到不会的,彼此讨论。谁先写好,我就拿来借鉴(实际就是抄袭);有时我们依靠着石磙,三五成群玩着抓石子的游戏,谁输了就刮鼻子;有时我们坐在石磙上翻阅小人书,为人物的命运揪心裂肺;有时下雨,磙槽里积水,我们抓几只小蝌蚪放在里面,看它们来回游动碰壁,我们像华老栓买到人血馒头那么高兴。更多的时间,我们在夏日夜晚,或坐或躺在石磙上,听大人讲一些稀奇古怪的或人或鬼怪的故事。我们想听又怕听,矛盾的心里就像烫嘴的山芋,想吃又怕烫!石磙在我们的抚摸下,磨拵下变得温顺多了,似乎棱角已不分明,不硌贱人了,有一种舒适感。我们的衣服磨的褪色了,磨出洞了,我们见到它,还是爬上去,站在它身上,似乎我长得很高了,眺望到更远的地方,欣赏到更远的风景!一种全新的景象呈现在我眼前,我所处的世界原来也这么辽阔!有时我们看待人待物,不妨换一个角度,说不定有意想不到的结果。
冬天来了,再也没有人趴在石磙上玩耍,连小鸟也不来觅食。石磙孤寂了,沉默了,村庄也变得无声了。我们蜷缩在家里,靠着火盆取暖,似乎石磙远离了我们。它曾给我们不尽的快乐啊。下雪了,积雪埋没了石磙,我们借助石磙,很快就能堆成一个雪人,添上五官,另一个自己就呈现在眼前!那种喜悦,只有石磙能懂。
后来,收割庄稼,都不用石磙脱粒了,石磙被弃置一旁,收割机轰隆隆的喘息声在田野里肆虐。石磙渴望地看着朝夕相处的庄稼,日夜相伴的农人,内心的感慨没人能懂,没人理会。
收割庄稼的方式变了,变好了,变先进了,效率大大提高了。可是村里的年轻人也逐渐走出村口,走进大都市,只留下一些老人。这些老人渐渐变成了石磙,像石磙守在大树下,守护着脚下古老的土地,守护着古老的村庄,深情地望着远方,远方的城市,远方的儿女。即使收成再喜人,他们脸上的笑容也没曾经的灿烂,曾经的满足。石磙消失了,老人的幸福感好像也在跟着消失。这是石磙没有想到的,我们也不曾料到,远方的儿女可曾注意到?
属于石磙的时代结束了,石磙无可奈何地退出历史舞台。石磙人无法躲避,只能选择新的职业。他们和石磙举行了一场告别仪式,庄重而神圣,不是生离,却是绝别!默默向陪伴自己无数个春秋的石磙鞠躬,致谢。石磙养活了一代又一代石磙人,如今分离,是悲伤还是喜悦?
不知什么时候,石磙搬出了村口,搬到哪里去了,没人告诉我,可它怎么也搬不出我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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