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年前,中国尚处在靠天吃饭的农耕年代。那时候,农民没有现代意识,没有科学观念,认为客观物质世界以外有一种超现实、超自然的力量。于是,在人们遇到现实的力量无法解决的难题时,就去寻找这种超自然的力量,又企图用自己的行动来影响他、利用他。这就产生了现代人看来近乎荒诞和迷信的巫术,比如求雨。
在华夏大地,每村都有求雨的故事。我的家乡位于黄淮平原的主要粮食产区,对雨水的依赖尤为重要,旱季求雨自然成为各村常见的事。
1928年,山东遇到百年不遇的旱灾,从立春到夏至,滴雨未下。兖州府西北有十几个自然村庄,自古尚侠好武,往来密切,清朝一直是白莲教、义和拳活跃之地。这十几个村庄相距不远、村民联系密切,在堂口内统称为十八夏庄。于是,这十几个村的主事人组成乡约,一起商量搞一次求雨。
他们请到十八夏庄之一——薛朱刘村的私塾先生刘丙坤主持求雨。据说刘丙坤先生是当地义和团文坛坛主吕秀才的得意门生,传承了义和团的一部《天书》,天书里有求雨经。
求雨一般在薛朱刘村西南的龙王庙前举行。每年二月初二,十里八乡的人们都带着供品到龙王庙烧香祭拜,祈求全年风调雨顺,曰:“二月二,龙抬头,(烧)三柱香、(磕)三个头,(保佑)大仓满,小仓流。”然而,往往天不随人愿,旱灾还是常常发生。
这次求雨仍在龙王庙举行。求雨是对龙王有所求,不是平日里的祭拜,因此格外隆重。参加乡约的各村主事人挨家挨户集资,购置贡品。求雨仪式前,在龙王殿龙王塑像前摆上一张八仙桌,上贡龙王的牌位,牌位前放置一白色瓷盘,是龙王现身的法台。八仙桌前再拼出一条长长的桌子,摆上九种供品。贡桌前置一口大香炉,香炉里焚上三柱通天香。
所有参加求雨活动的人,全部为男性,因为仪式中有一部分表演成分,因此必须是“练家子”出身。因为早年义和团活跃,所以这些祭祀活动加入了义和团神功发威的影子。
刘先生从各村选出三四十位青壮年,分成九组,号称“九大将军三十六小将”。
参加求雨的人要提前三天在龙王庙里斋戒净身,不食荤腥、不近异性,甚至所食米面都要由庙中道士亲自碾磨。
筹备完毕,就在庙前的一片空旷处搭建经棚,坛主画四道符,将其存在正反相扣的碗内,分别埋在经棚四角。棚内设几案,供奉七十二位天地神主牌位。分别是龙王在前,雨神、雷神、风神等诸神在后。祭祀活动开始,燃放很长的鞭炮。随着祭祀和作法活动的进行,九大将军三十六小将或击鼓、或敲锣、或合奏,增强祭祀作法活动的感观效果。
庙里的道士盘坐两旁诵经,各村族长带领本村族人轮流祭拜。等祭拜到六七天左右,龙王殿贡桌上白瓷盘里就会盘卧一条蛇,蛇的头上有个“王”字,说是龙王下凡了。这时候求雨活动进入高潮。
刘先生要登坛作法。他拿出大量写好的黄经书,一扎扎的摞在一起有半米多高。只见他披头散发,口里念念有词,然后一边把黄经放到祭祀盆里燃烧,一边把符咒撒向空中。刘先生诵读天书时只能默念不出声。因为据说与神灵沟通,只能用意念,默诵到哪位将军的名字时,那位将军便会在他脑海里现身听从调遣,说“末将在此,唤本尊何用?”而一但出声,神灵则会现形,让没有法力的人看到,会勾走魂魄。
随着刘先生施法,九大将军也赤臂就位,将准备好的黄符转着身子燃烧一圈,以示九大将军附体。
附体的九大将军轮番登坛诵咒作法,就像跳大神。作法按照呼见、生云、鸣雷、布雨四个程序,直到看到天边升起云团,则马上焚烧顺风码,调整风向,把云彩调到头顶上,然后念鸣雷咒语,烧布雨符,达到天人合一,然后引来滂沱大雨。
求雨是一件很隆重的事,关系到方圆几十里人的生存和生计。因此,各村人人重视。活动正式开始前,坛主要通告各村,距离经棚三百步内,不能有狗吠、不能有打狗子(杀狗的屠夫)出现,因为从十二地支方位上来说,戌狗和辰龙相冲,戌狗出现就会冲了龙王。
求雨还不能有孕妇观看。因为求雨是符咒暗动,是神的力量在冥冥之中发挥作用,而孕妇胎动,也是冥冥之中的一种比较强的力量,所以也要避免相互影响,以免不测。
这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很难。因为设坛求雨期间,不仅有来自周围村庄的人围观,连附近州府的人都前来观看。经棚刚搭起来,方圆几里已是人山人海。因此求雨期间,各村抽人严防把守通往龙王庙的路口,防止有狗靠近,各村的孕妇还要安排专人陪护,决不能走出家门前往观看。
所有参加祭祀的人和十里八乡前来观看求雨活动的人,要赤脚跪拜。即使头顶炎炎烈日,也不准戴草帽,以示虔诚和真心。人们一天赶几十里路、忍饥挨饿,就是为了见证那个天人合一、天随人愿的时刻到来。既使求雨成功,下起了瓢泼大雨,在雨中跪拜的人们也没有一个人起身离去,他们丝毫不显懊恼,而是充满喜悦。
若是通过一系列操作,当天没有求下雨来,则第二天继续求雨,连续几天求雨,雨仍然没有下,这就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肯定是周边有冤狱或者附近某些人做了伤天害理的坏事。这个时候,官府往往会重新会审查近期案件,以求老天谅解。
求雨成功之后,印证了心诚则灵的一种神秘力量。要择日唱大戏谢天地、谢诸神。
乡约们组织专门的鼓乐和演出队伍,舞龙狮、唱大戏、踩高跷、划旱船、跑竹马,串走雨水所及的街巷和村庄,沿街欢庆,并讨一些彩头。
充当九大将军的人还要喝下朱砂符一道,取现场烧红的铁链子,按八门方位,火门进、水门出,在臂膀上抽拉,然后表演上刀山下火海,一系列动作过后,九人轰然倒地,然后蠕动站立,如婴儿初生,以示军神归位,凡人浴火重生。
1928年,十八夏庄举行的最后一次求雨活动声势浩大,引来了北京、上海各地的人前来观看。大家除了感受求雨仪式的热闹和农民对神的虔诚,对主事刘丙坤先生颇感兴趣,据传,刘先生的求雨法力来源于一部《天书》,这又是一段传奇的故事。
(二)天书
清朝后期,山东屡遭灾难。鸦片战争之后,先是德国强占胶州湾,把山东作为势力范围,他们筑路开矿,大量夺占田地,强拆民房,使大批农民无以为生。到甲午战争,日本又在山东频繁作战。遍布山东全境的洋教堂、教会带来的种种灾难压迫,使山东人民极为痛恨洋人。一些有练武传统的乡民就组织起来,反抗压迫、抵抗洋人,逐渐发展行成了义和团。
义和团为动员群众、鼓舞团民与洋人作战,宣传神力,搞画符、扶乩、神明附体,他们“传习符咒”,“执剑作法”,请神“附体”,“称入教习术,能避刀兵劫数,枪炮不能伤身”。因此,在义和团活动地区,各种天书符咒盛行,神符传说在当地深入人心。
为吸纳各路人士入团,并搞好组织和宣传,义和团又分“文坛”和“武坛”。文坛主要由乡绅和读书人组成,负责出谋划策、念咒、治病、管钱粮以及从事其它一些文字工作。薛朱刘村的私塾先生刘丙坤的启蒙恩师就是义和团的文坛领袖吕秀才。
吕秀才是同治年间宁阳县的秀才。光绪继位后,慈禧太后垂帘听政,朝廷腐败,下面州府贪官污吏横行。当时吕秀才联络十二秀才罢免当地知县失败,逃落到到十八夏庄教书为生。
刘丙坤生于薛朱刘一户农民家庭,自幼聪慧,三岁识字、五岁背《千字文》,在当地传诵一时,甚得吕秀才喜爱。刘丙坤从小就肩负着家人“上金榜披宫锦”期望。光绪年间,他弱冠参加县试,其文章观点清晰、条理分明、语句清奇。回乡复述文章,恩师吕秀才颔首称赞,称弟子必中秀才。乡试后,全村翘首期盼,但左等右等,却得到名落孙山的消息。吕秀才托人打听,据说是被人顶替。全家人悲愤欲告,吕秀才以自己遭遇劝阻。适时,逢义和拳兴起,初始宣扬“反清复明”,吕秀才入团,后成为当地文坛坛主,刘丙坤随师当了小团丁。
八国联军入侵前后,山东义和团发展的如火如荼。各地练功、念经、传习符咒之风甚浓。每当发生旱灾火害,义和团便取代各村零星求雨退雨仪式,组织规模越来越大,仪式越来越严密和庄重。吕秀才不知从哪里得到一本天书,号称天神恩赐,成为当地呼风唤雨的仙人。刘丙坤从小就跟在吕秀才身边,耳濡目染,深得吕秀才的真传。
后来袁世凯主政山东,大力剿杀义和团。吕秀才临终前把天书传给了刘丙坤。
1928年,山东多地大旱,各乡采取自救措施---求雨。十八夏庄的乡约们就请出在尚未转成新式学堂的私塾教书的刘丙坤先生,由他主持求雨仪式。
据说这次求雨很成功,那年十八夏庄周围几十里下了场透雨,解决了生存之忧。至今当地民间还流传着一段顺口溜,说是那次求雨的成果:“东至漕河西至洸,北到界牌南至荒。老天爷爷下场雨,十八夏庄沾尽光”。这是旧称十八夏庄的大至范围,也是求雨得雨的范围。
在上个世纪初,农村仍处于蒙昧初开的年代,刘丙坤先生主持的这次求雨,使他成为僻壤里一个新的传奇。
传说他的天书里还有许许多多的偏方,可以包治百病。谁家小孩子吓到了,请他画个符放进襁褓里,孩子就会慢慢恢复常态。育龄妇女们回了奶,他对着太阳念念有词,然后用手在奶房上方画几个圈圈,奶水又汨汨流淌。
有人说刘先生是半仙,还可以看阴宅,也可以算命。但乡民们说,刘先生除了推不过达官贵人的托请给指点一二外,从不给别人算命,只是在他仙逝的时候,给自己算了一命,惊愕乡民。
新中国成立后遇到了三年自然灾害。在第一个吃不饱饭的冬天,刘先生过完八十大寿。过完寿第二天,他到曾主持过求雨的庙前转了转,然后把孩子们叫到身边。他说,你爷爷奶奶一直叫我的小名,我的恩师吕公也在梦里出现,我该走了。你们不要悲伤,人老这是自然规律,也是老天不让我给孩子们争那口饭。他又交待了一些后事。孩子们哭着要陪他过夜,他说今天夜里没事,你们都回去吧,明天一早来看我。第二天一早,孩子们来问安,刘先生用微弱的口气说,你们来了,把屋门打开,我要走了。……说完,刘先生溘然长逝。
最后一次算命,刘先生为自己的传奇画了一个圆满的句号。伴随着他的传说一同失去的,还有那部天书。刘先生刚去逝不久,一场轰轰烈烈的破四旧运动席卷城乡。所有封建迷信的东西成为破除的对象。声势浩大的红卫兵翻遍刘先生住过的老宅,又一遍遍审问其子女、孙子,最终一无所获。据传,刘先生去逝前一天夜里,自己把天书焚烧了,说是要还给自己的恩师。也有人说在破四旧翻刘先生老宅时,让人悄悄拿走了,拿走的那个学生后来迁居他乡成为一位远近闻名、专攻疑难杂症的民间医生……
历史浩瀚,科技越来越发达,许许多多乡野轶事被科学一层层剥去神秘的外衣。但也有许多传说和日益迷离的自然现象却仍盘踞在人们脑中、流传于乡民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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