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农忙,学校就放假,不问哪一个年级,不管学生多大,一律在家帮父母忙。老师家也有田,也有庄稼要收割,所以喜欢放假。
放农忙假了,我就再也不用早起,也不用背破旧的书包上学了。
我几乎是在自然状态下成长,有吃的就吃没吃的就饿着。向父母索要,他们也是摆摆手,叫我忍耐一会儿,说等饭好了就吃,可是我一等就是半天。
我们兄弟四个,一到吃饭时间,就围在桌边,饭碗此起彼伏地吃完,没多大功夫,锅就见底了,我们的肚子还没填满,你望着我,我瞪着你。
饥饿的年代,填饱肚子是多么不容易。
麦子黄了。
我站在麦田边,看着一望无际的麦田,麦子金黄金黄的,在我面前,垂手而立,对我那么恭敬,可我一点儿也不喜欢它们。我心里直嘀咕:这一大片麦子,什么时候能够割完啊?
父母提着磨得锋利的镰刀,扛着扁担走向麦地。他们看着自家的一大片麦子,面上是含笑的,动作是轻快的,割麦的劲头超乎以往。
露水早被太阳晒干了,没有一丝风。麦子站得笔直,像等待检阅的将士,齐刷刷整齐地把头迈向一边,向我的父母行注目礼,威严,肃穆。父亲头戴着草帽,右手握紧镰刀,弯下腰,用镰刀勾起一片麦子,拽到伸出去的左手边,左手迅速抓住麦穗处,右手再极速把镰刀移到麦子根部,用力向后一拉,撕啦啦一阵响,麦子就温顺地躺倒在父亲的左手中,父亲借势用镰刀轻轻兜住麦子根部,一个转身,把麦子放到了扎好的细草把子上,后面的哥哥或姐姐一弯腰抓住草把子两端,使劲拧在一起,反扣在麦秆里,一捆麦子就扎好了。运麦把只要抱着这些捆好的麦捆,用绳子一捆,挑起担子就走。
一大片麦子割完了,也捆好了,父亲就拿起扁担开始运送麦捆。把足够长的两股绳子交叉放在麦地里,在上放麦捆,麦捆根部朝外,防止挤压麦穗,麦粒丢了可惜。等到麦捆堆积到一定高度,父亲能承担的重量,再把绳子两端提起系紧,挂在扁担两头。父亲不知哪里的劲头,扁担放在了右肩上,弯下腰一抬头,双腿暗地里一使劲,笔直地站起来,一担麦捆就乖乖地离开了地面。父亲迈开坚实的双脚,稳稳地向麦场呼啸而去。一趟又一趟,麦捆渐渐少了。父亲的双肩与扁担接触处,不知何时多了层棉布。母亲说,为了保护肩膀不被扁担磨破,必须用东西垫在肩头,挑的趟数才会更多。等到麦捆挑光了,我就该出场了。
我面黄肌瘦,体质虚弱,不会割麦子,不能挑担子,只能在麦捆挑走后拾遗落的麦穗。毒辣辣饿日光照得人心慌,我弯着腰,像个老太太,擓着竹篮,真是“右手秉遗穗,左臂悬敝筐”,没拾多少麦子,腰弯得已经酸痛,一低头汗水流到眼里,辣眼;一抬头汗水淌到嘴里,咸的。累人还不是最苦的,我最痛恨麦芒和麦梗。麦芒长着的小锯齿,能划破我身上任何一处皮肤,一不小心,麦芒就偷偷钻我的衣袖,越甩袖子它越喜欢往里面爬,弄得我浑身不舒服;麦梗更是厉害。麦子是镰刀割的,镰刀斜着割麦,割下的麦梗就是斜尖的。我穿着破旧的鞋子,走一步怕一步,怕麦梗戳到。一不小心,就会被尖尖的麦梗戳到,刺进脚底,我疼得猛一跳,扔掉篮子,拾的麦穗散落一地。那种钻心的疼痛,似乎脚底被剁了一刀。我生气地坐在田埂上,在伤口上撒着泥粉,用手不住地揉着伤口,希望它不流血,好的快些。父母没有功夫管我的皮肤之伤。这对他们来说,不值一提。他们习惯了被戳,而我哪里受到住!没人过问我,我又无可奈何地站起来,重新回到麦地,不情愿地再拾起来。有时我宁愿被打,也不肯拾麦穗。被父母在打过之后,我还是不得不拖着疲惫的身子走进麦地,一边呜呜咽咽,一边拾着心里急讨厌的麦穗。
麦子黄了,我的心也忙慌了。
麦子运到了场上,就该脱粒了。脱粒是苦差事。
脱粒机在电机的带动下飞转,要把捆好的麦捆散开,一把一把喂进脱粒机肚子里,麦粒从脱粒机下面流出来,呼啦一声,麦秸秆从出口飞出来,扬起巨大灰尘。要在极短时间内,把麦粒从脱粒机肚下用木锨铲端出来,要把麦秸秆快速拖走,不然会堵死出口,那就耽误功夫了。这时大人小孩齐上阵,分工明确,忙得不亦乐乎。时间不长,我们的头上、脸上,衣服上,落满灰尘,尤其我们的鼻孔里,吸满了黑乎乎的东西。我们顾不上清理,散捆,喂把,铲麦粒,拖秸秆,忙得顾不上擦汗。最辛苦的是喂把的人,这个人动作要快,娴熟,要能抵得住纷繁的灰尘,力量要持久。这个角色要么由父亲担当,要么由大哥扮演。没有口罩,就用衣服裹住头,留着两个眼,让眼睛露出来。忙完,人眼就成了熊猫眼了,觉得好玩又让人好笑。
一场脱粒,往往要几个小时。等到脱完,已是半夜。尽管大家已经疲惫不堪,但还不是休息的时候,必须在很短时间把麦粒分离出来,好在第二天一早,趁早晨有风把麦粒扬干净。我们回家休息了,父母和大哥留在了场上,收拾剩余的工作。不知父母他们什么回来的,我们睡得跟死猪似的。第二天一早,父母早早到了场上,开始扬场。父亲扬,母亲站在下风口,扫除出杂物或秸秆。等到太阳出来,麦粒已经干干净净地成条状安静地睡在场上。扫净地面,摊开麦粒,薄薄一层,太阳贪婪地吮吸麦粒身上的水分。此时的父亲站在场边,看着自己双手抚摸过的麦粒,我不知道他心里想着什么,但我能从他的脸上看到对岁月的盼望,对生活的憧憬。这麦子对我而言,意味着有面条,有饺子,有馒头,不再饿肚子。
金黄的麦子进了仓,挑拣最饱满最亮堂的麦粒上交公粮,刨除种子,剩下也没有多少了。不管剩多少,父母还是齑粉一些麦子,让我们狠狠地饱餐一顿。母亲擅长包饺子,割上自家的韭菜,切碎,把鸡蛋摊成饼,切成条状,与韭菜搅拌均匀,加上盐,挤几滴香油,母亲包的饺子很有特色,又大又饱满,只是外形不够美观。一个大碗只能装四个。饺子还没下锅,我就迫不及待了,站在土灶旁,贪婪地看着锅盖冒出的蒸汽,等待一场盛大的饺子宴。饺子还在锅里翻腾,我就催促妈妈快点盛。可是妈妈又往锅里加了点冷水,盖好了锅盖,又让饺子在锅里跌宕起伏。灶堂里的火熄灭了,母亲才不紧不慢地揭开锅,右手拿起勺子,左手端着碗,舀了一个饺子,故意问我够不够。我哪里能满足,嘟囔着多盛。母亲装了四个,满满一碗,叫我端给爷爷。爷爷特别喜欢吃饺子。我不情愿,妈妈就说,先敬老人吃,再给孩子吃。哥哥忙把碗端给了爷爷。我吃上了妈妈包的饺子,感觉无比香甜,吃得带劲,解馋,解饿,几个饺子下肚,肚子就鼓起来了。
随着分田到户,我家的日子逐步好起来,不只是粗粮,大米,面粉,经常填饱我的肚子。
麦子收好了,就要种水稻了;水稻成熟了,就收水稻;水稻收好了,就要种麦子。这么周而复始,父母把自己也种进了泥土里,变成了泥土的一部分。父母长成了庄稼,我吃着父母变成的庄稼,再也没有经受过饥饿。
庄稼成熟了,我再也见不到父母忙碌的身影。有时,他们在梦中向我述说着年成,告诉我别再担心粮食,再也不用忍受饥饿了,这可以弥补童年缺少的吃食。
麦子黄了,我离开了土地,可我身上的泥土味,像盖在身上的印章,成了我身份。
后来,每当麦子黄了,我都要到麦地里看看,往事历历在目,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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