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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麦

时间:2021/6/22 作者: 秋水长流 热度: 408694
  “麦儿黄,麦儿黄,过了端午吃新粮。”农历五月,是黄淮平原收麦的季节,俗称“过麦”。

  有句农谚:“一麦赶三秋”。这话什么意思呢?“一麦”是指麦季里就一个活,收麦子,把麦子颗粒归仓才算大功告成。“三秋”是指秋收、秋耕、秋种三项活。一麦赶三秋就是说麦季里活急,活累,堪比秋收、秋耕和秋种三个活加一快。麦收有多急呢?俗话说,“蚕老一时,麦熟一晌”。早晨看着麦穗麦秸还泛青,经过一晌毒毒的日头暴晒,加上那热气腾腾的南风一吹,下午青色就褪去,变成满地金黄金黄的“黄金”。麦子熟了就得抓紧收割,不及时收割就要炸穗,就会掉粒减产。如果老天爷不对和,来阵狂风暴雨,丰收的喜悦顺间变成慌恐和不安。哪怕只是天边上来一块黑色云彩,也可以把人吓得心里发毛。

  所以,收麦的活急,“八成收,九成掉,十成收割瞎胡闹”。有经验的农民,只要看到麦子到了七八成熟,天气稍好,就赶紧开镰收割。

  在大部分农村还处在牛耕镰收的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老家也缺少现代化的劳动工具,收麦子只能靠人力往前拱:甩开膀子大弯腰、银镰闪闪麦浪倒。好在集体力量大,一个生产队里的麦子,十天半月总能割完。

  集体的好处还在于,可以多项农活同时干。生产队长对各项活计统筹安排,先后得当。

  一、按场

  在杜鹃鸟日夜不停的悲啼声中,麦姑娘悄悄褪去碧绿的外衣,露出了金黄金黄的真面孔。穗头上那饱满的籽粒,象极了胖嘟嘟的小娃娃炸起的双腮。日头转眼间失去了她那春姑娘般的温情,发着力,把浑身的灼热倾泄到大地上来。热浪来袭、热风扑面,这是庄稼人历经冬春急切盼望的——该忙麦了。

  忙麦的第一件事就是“按场”。按场包括泼场和轧场。曾经有几年,秋收之后,场院用完了,队里就将放置在场院上的一些杂物归拢起来,放到牛棚院里,而后把场院耕耙出来,再把大块的土坷垃砸碎当成临时性菜地分给大家。家家户户可以种上一些越冬的蔬菜,丰富一下餐桌上的菜品。也可以种上一些杂粮,吃上一些稀罕。在我的记忆中,以种葱、蒜等菜的居多,也有种黍子、大麦等农作物的。种的这些作物成熟期比麦子早,不耽误第二年收割完继续轧场。

  场院地清理出来之后,队里使牲口的“老把式”就套上牲口,挂上齿耙耙地。收麦场要用来扎麦、扬麦、晒麦,前前后后使用近一个月。因此耙的格外细致,往往横着耙完竖着耙,竖着耙完斜着耙,总之要耙透了、耙平了才肯罢休,这样才能确保按出的场平整,不起梗子、不生疙瘩。

  那时候俊叔当队长,常见他手里拿根喇叭筒一样的大旱烟卷子,笑眯眯地看着使牲口的老把式站在耙子上来回穿梭。他脸上那几颗凹凸不平的麻坑在笑意里也显得生动和慈祥。我们这些六七岁的孩子们在场边上、地头上玩耍。有的摘着野花、捉着蹦跳的扁担虫,追逐着跑进耙着的地里。俊叔便会表现出撵人的架式:小孩子,一边玩去,小心骡子踢着!我们就扮着鬼脸,撒着欢跑到一边去了。

  在老把式耙场院的时候,场院的四侧边缘上已提前筑好了垄沟,挖上几个小蓄水坑。俊叔通知男女劳力们,按照规定的时间参加泼场。他当过兵,下起通知来很有“战前动员”的味道。他说“社员们,辛苦多半年,收获的时候到了。白面呱嗒向我们招手,我们不能让她溜走!大家伙加把劲,赶紧来泼场,明天按好场就可以动镰啦。趁着这几天天气好,麻溜地收到仓库,老人孩子才能吃饱啊”。他洪亮的声音很有感染力,听过他通知的人们按时到来,有的用扁担挑着水筲,“吱吜吜,吱吜吜”,有的拿了脸盆,调皮的大男孩则找根小木棍敲着盆底,“当当”响着向俊叔报到。老把式耙地还没结束,劳力们就站在场边上说笑着等待。副队长开动柴油机,抽出井水灌满挖好的水坑。不大一会,老把式感觉把场地耙透了,便把牲口赶到俊叔身边,说:“你看看行了不?”。俊叔手往地里一扒拉,说“通活了,开始泼吧”。他的话音未落,四下里沸腾起来,脸盆声、水桶声和吆喝声响彻麦场。“慢点泼、慢点泼,牲口怕受凉”,老把式慌忙驾驶牲口从俊叔身边的空挡里“逃”了出来。

  “泼场”这样的活,一般都在太阳将落的下午,泼过水的场晾一夜会阴个多半干。第二天一早,在上面铺上一层陈麦糠,用碌碡来回碾轧,麦糠掺进阴干的土里,这就是“按场”。按过的场平整如镜,如混凝土一般结实,整个麦收季节不起浮土不裂纹。

  第二天一早,日头还未升起,俊叔就出现在泼好的场院里。他用脚踩踩半干的湿土,不粘脚了,就安排人把准备好的陈年麦糠均匀地撒在上面。老把式牵着黄牛,拉着石头碌碡,开始轧场。耙场用骡子,骡子有力气、跑得快。轧场需要稳、需要扎实,要用老黄牛。老把式给老黄牛戴个眼罩,据说是牲口一旦发现自己一圈圈循环单调地转圈,就会感到十分委屈,会“罢工”。这让我对“兢兢业业、任劳任怨”的老黄牛感到诧异。不过后来我读了书,找到一个更为科学的解释:动物转圈时四周物体变化相对较快,视觉系统容易引发眩晕。

  轧场的时候,老把式往往戴一顶破草帽,左手抓着缰绳,右手握着一根长鞭,随意划拉着,嘴里不停地喊着“喔、喔”。喔就是转弯,这是人与牲口之间特定的交流语言。黄牛在老把式的哟呵下不紧不慢地迈着匀称步伐,拉着石碌碡围着老把式一圈圈地碾圆面。老把式缓缓向前移动,圆圈跟着移动。当轧过的圆圈铺满整个场面,麦场就轧实轧平了。俊叔再安排几个妇女把多余的麦糠扫出来,整个场面溜平,泛着青光,如月色撒过的冰面,吸引了整个街上的小孩子。小孩子们迫不及待地在新场上撒欢、翻跟头,引得俊叔一阵哟喝:“小崽子们,都轻点蹬,还没干透呢.....”

  二、割麦

  割麦是急活,也是累活。生产队的时候,割麦子很有仪式感。头天上午,队长俊叔就提前通知:“明天开始割麦子了,大家都做好准备。”傍晚,参加割麦子的劳力就把闲了一年的镰刀找出来。如果镰刀多的话,还要挑把好使的、顺手的。割麦子,磨镰很重要。当时每家都有块磨刀石。我父亲在生产队当会计,不参加割麦子。大姐已经长成为劳动力,需要参加劳动。父亲就把往年存放的几把镰刀找出来,在磨石上浇点水,来回进行打磨。当镰刀的刃部被磨得锃亮,父亲用手指肚在镰刀刃上来回蹭一下,感觉够不够锋利。等几把镰刀都磨完了,再让大姐试试哪把称手。大姐接过镰刀,做好割麦的姿势,比划几下,选出一个称手的。我则远远地屏住呼吸看大姐试镰,镰刀银光闪闪,一种锐气远远地逼过来。

  割麦是一场战争,是与老天爷的战争,俗称“抢龙口”。因此,对于参加割麦子的人说,也有一种临战迎战的豪气。晚上要早点休息,养精蓄锐。好在麦收时一般在芒种前后,晚上气温还不是太高,夜里可以安然休息。只是白天太热,晴朗的中午,毒辣辣的日头能把人晒化了。

  为躲避中午的太阳,割麦的时间就往早里赶。天刚蒙蒙亮,队里上工的钟声就敲响了,劳力们急急拿上草帽、镰刀往村头赶。村头那棵大柳树上挂着一口铁钟,俊叔每天站在树下敲那口乌黑的铁钟。钟声悠长,上工的人们陆续聚集过来。当时农村尚未脱贫,还未养成吃早饭的习惯,每次进了麦地,要一口气干到日上东南晌午头。因此,大家提着用罐头瓶做成的水杯,条件好点的,手里攥块干粮算作早餐。俊叔站在柳树下做一下简单的动员和工作安排,然后让他的副手军哥去麦场里推两捆草绳。走到要收割的地头,俊叔开始分工,老三割这畦,老四割那畦....需要收割的麦畦分完了,大家从军哥那儿领一把草绳,然后用一根系在腰上,开始收割。俊叔就从地东头走到西头,然后从西头走到东头,边走边叮嘱:老三,麦茬要低点,留这么高玉米怎么管理?二嫂,你的麦秸有点短,今年可没柴禾烧啦!老四,你小心点,麦穗头掉地上,都败坏了!.....

  “好嘞”、“别光盯我,盯你媳妇去!”大家插科打诨地回应着,手里活并不慢下来。分好的畦子,谁先割完谁就可以先去地头树荫里凉快一会,远比在这晴天烈日下晒着舒服。

  割麦子是个体力活,也是技巧活。熟客可以根据麦杆稠密规划好草绳放置的位置,并结合自己体力及胳膊长短决定一镰划拉下多少。草绳放置的位置、一搂小麦的多少、几镰割成一捆,这些都决定着收割的效率。割麦子累腰,晒热的麦粒治腰疼。每个麦季过后,许多妇女用伏天晒的滚烫的小麦捂腰,说是可以治月子里留下的病,也能捂好老寒腰。腰疼也是每个半大孩初始割麦子遇到的第一个考验。十几岁半大的孩子开始摸镰学割麦,割上半畦,就感觉腰疼的厉害,割几步歇一歇,大人催赶时就唉哟唉哟喊腰疼。每当这时,大人们就笑着说,孩子们哪有腰啊,怎么会腰疼?以前我们这个年龄还不懂大人的内涵,不知道腰是“腰子”的意思,就摸着肚子后面一圈说:“这不是腰啊!”周围的大人一阵哄笑,缓解了疲劳和疼痛......

  军哥是割麦能手,俊叔让他给大家传授割麦技巧:割麦不能直腰,瞄准麦杆下部打结处下镰,那里脆,省劲,而且麦茬又低齐整;割麦中间不能歇,尤其是不能直腰,腰越直越累,越直越疼,一口气下去,不知不觉就到终点。军哥心眼好,每次都是第一个割到地头。他不急着休息,总是帮那些割得慢的妇女割一段。因此,军哥落了个好人缘。二十多岁的时候,妇女们争向给他说媳妇。最后,军哥娶了一个东北的大姑娘。新媳妇浓眉大眼、皮肤白、体格壮,性格豪爽,个头比军哥还高。娶了媳妇的军哥,跟着老婆闯关东,落户东北,后来做了比较大的生意,儿女也成器,成为家业兴旺的一枝。

  生产队的时候,劳力割麦是挣工分的。根据每天割麦的多少和割麦的干净整洁程度,分一级工、二级工和三级工。一般情况下,男的壮劳力是一级工,一天能割三亩多麦,割一亩挣10个工分,挣30个工分。妇女同志一般是二级工,一天能割二亩麦子,挣20个工分。身体比较弱的妇女和初开镰的半大孩子被评为三级工,割一亩麦子或捆捆麦子打打下手。有些能干的妇女如果能评上一级工,那在十里八乡也是响当当的。年青的男人如果被评三级工,则是比较丢人的事,基本代表是好吃懒做的“二流子”。被评上一级工的男人是个顶个的好手,相当于普通一两个人的劳动力。八十年代初,我当兵复员刚回来,分到县城上班。那时候收割机还未普及,麦收时,一位城里长大的战友要跟我回老家帮忙割麦。那天一大早,我们骑着自行车往家赶,一路上晨风习习,大地成方、绿树成行,风吹麦浪,野花散香。战友兴奋地说:“长秋,生活在农村真好啊,你就不该离开农村!”到了老家,父亲已用井水冰好啤酒,买了一盒鱼罐头,母亲并用黄瓜拌了一大盘猪头肉,煮了十几个腌好的咸鸡蛋。战友酒足饭饱之后夸下海口:“大爷大娘请放心,凭我们部队锻炼的体格,半天就能完成任务。”

  我们割麦的那天,天格外好,晴空万里,阳光明耀。三亩地的麦子我们俩割了一整天。当夜空星星开始闪烁的时候,我俩躺在地头上,枕着麦个子仰望着星空,我给他啦以前生产队收麦子,一个人一天就割三亩多地的时候,战友哼叽了半天,迸出一句:“长秋,一定要离开他妈的农村!”

  过麦累,割麦只是第一遭。

  吃过午饭,割麦队基本放倒了一块地。经过一上午风吹日晒,麦杆干个九成。拉麦队开始行动。拉麦队除了赶牲口驾车的老把式,基本都是由妇女组成。她们用割麦手提前放好的草绳把带着麦穗的麦杆整齐地捆扎起来,一抱抱地放在地垄上,老把式驾着牛车沿着地畦缓慢地走,走到麦杆个跟前,拉麦队的人就把麦个子放到车上码好。

  相比较来说,装麦拉麦是个“好活”,可以使用畜力。除了老把式是二级工,其他都是三级工,一般都是妇女干。装麦队里也有评为三级工的男人。波皮三叔就是一个。波皮三叔是个老光棍,黑黢黢胖嘟嘟的,动作迟缓,整个夏天和秋天光着上身,就连收麦子也不穿上衣,仿佛麦芒扎不透他那层黑皮,因此村里都叫他波皮。收麦子最怕麦芒扎,所以麦地里大人小孩都穿着长袖的褂子和长腿的裤子,只有波皮三叔是个异类,光着上身抱麦个子,成为大家休息时的谈资。

  老把式不是固定的人,是指使牲口的熟手。割麦子的时候,麦地里套种的玉米苗已长成麦茬高,赶牛车要走直线,避开玉米苗,不然轧断了玉米苗还得补种。补种的玉米苗秋收时赶不上趟,收成会减少很多。另外牛车上摞得高高的麦垛,经过地头新平整有些暄软的沟坎时会晃晃悠悠地塌落下来,返工装事小,麦粒脱落地里事大。如果哪个老把式塌落一次麦个子,基本上就宣告他“老把式”的荣誉称号被摘掉了。

  我堂哥就是一位老把式。装麦时,他亲自上阵,开始怎么打底,哪个麦个子适合放哪个位置,自己觉得不如意时就抱下来重新放置。他使唤的老牛与他配合了多年,不用牵着缰绳,就能心灵感应似地撑握方向,堂哥嘴里轻轻喊声“驾”、“吁”就能指挥得妥妥当当。装车拉车的技巧我和哥哥一直没有学会,联产承包责任制后,我和哥哥用人力地排车往场里拉麦个子,每年都要歪垛一两次。

  割麦时还有一支不可忽视的“大军”,那是拾麦队。集体生产时,一到麦季,学校就放麦假。队里把放假的小学生组织起来,和老年人一起编组成拾麦队。他们要把散落在麦茬里、畦沟里的麦穗头捡在小竹篮里,然后交到队会计那里过称,那叫“颗粒归仓”。我上小学的时候,学过一篇课文,颂扬了一个拾了集体麦穗怕自家大鹅抢吃的小榜样。

  三、打麦

  打麦也叫打场,是把收到场里的小麦粒从麦穗里脱出来,然后再把混在一起的麦糠吹离出去,留下干净麦粒的过程。

  打场也不是“好活”,这要选在日头最毒的下午。早晚露水重,返了潮的麦穗脱不干净。

  打场的人戴着帽檐宽宽的八角草帽,在烈日下用叉子一遍遍地挑起散开的麦个,来回反复暴晒,直到晒的焦脆焦脆咯嘣响。这时候用石碾轧或用脱粒机脱最当时。干透的麦穗一碰就掉粒,脱起粒来又快又干净。

  大队里就一台脱粒机,几个生产队轮流使用。脱粒机效率高,一晚上能脱几十亩地,但需要集中十几个壮劳力“打攻艰战”,而且一遍过去往往麦粒脱不很干净,这对“粒粒皆辛苦”的农民来说,是很大的损失。因此,除非怕天气不好抢时间,大家并不很乐意用脱粒机,而是更多地用牲口拉着碌碡来回碾轧。用碌碡碾脱粒,一是可以把各种劳力均衡安排开,而且脱的干净,轧出来的麦秸柔软,可以铺牲口圈,也可以装枕头。

  太阳落山的时候,满场的麦杆都碾轧的软塌塌的,贴在地面上,用叉子一挑,金黄的麦粒与麦糠落在下面一层,很是振奋人心。割麦回来的人们帮着挑麦秸,堆麦堆。这个时候是麦场里最热闹的时候。一是傍晚凉风习习,全队男女老少都聚集到麦场帮忙;二来这是最接近收获的喜悦;第三是给麦秸打垛需要灵活的小孩子派上用场。一个队百十口子人聚集在场上劳动,成为比过年还热闹的狂欢。

  妇女们用叉子一遍遍翻挑麦秸,确认没有一粒夹杂的麦粒后,再堆到一起,男人们把堆好的麦秸再翻挑一遍,然后叉到场边某个空地堆成垛。为了垛的结实、高大、美观,小孩子该上场了。几个男人选出他们认为灵活的小孩,抱上麦秸垛,看到虚的地方踩踏实,然后再把麦秸多的地方抱些填到凹的地方。如此反复增高,不一会,一个个蒙古包一样的麦秸垛拔地而起。等这些蒙古包接二连三伫立起来的时候,麦收基本就结束了。

  小麦脱完粒离麦收“颗粒归仓”还差一步。这一步就是扬场。扬场就是借用风力把小麦的麦糠吹出去,只留下麦粒。整个收麦过程中,扬场是最具技术含量的,往往一个队里没有几个扬场好手,我父亲算是一个。我父亲除了在队里从事会计外,还兼负着“扬场总教头”的职责。

  带有麦糠的麦粒晒的嘣嘣干,堆起来用塑料布盖上可以放上两三天,即使下个半大雨也不怕。因此,扬场也不是十分急迫的事,需要等风。扬场好手会看风,风大不一定是好天气。轮到扬场的时候,俊叔总是把我父亲请到场边,“五哥,你看看能扬了不?”“不急”,父亲慢条斯理地回答。俊叔急得呲牙咧嘴。只有尽快把麦粒入库,他才算完成心事。“行了,开始招呼人吧”。看了看天,父亲抓起一把麦糠撒上天空,麦糠微微飘向一边。“风不大,但稳,可以扬了”。父亲说完,侍候的人们迅速各就各位。父亲拿过一个小簸箕,盛上小半簸箕混着麦糠的麦粒,分几次朝不同方向抡撒出去,然后确定麦粒落地的方向。漫场的两个妇女迅速打扫干净,添麦粒的助手拿木锨站在父亲侧后方。“开始吧”。父亲话音未落,助手已端起一锨头麦粒倒在父亲斜拿的簸箕里。父亲顺着确认好的方向,往上一泼,一道麦粒如雨帘落了下来,在地上渐渐形成新月模样的一轮麦堆。麦糠轻飘飘地落在月牙的阴影里,象极了鸣沙山的月牙泉。父亲前脚杵地,后腿脚跟微翘,上身笔直,背影修长,他两个胳膊直直地划个弧线,动作利落,仿佛费不了多少力气。但是扬场是最费力气的活,一天扬三万多斤,一簸箕一簸箕端着甩出去,纵然父亲从小就练洪拳,也会累得躺在床上半天不愿意活动。母亲总是烧些热水,帮他擦洗完身子,然后连给他揉肩膀边心疼地悄悄流泪。

  过麦的时候,五保户二奶奶就去找俊叔,说自己不能白吃队里的饭,让给安排点活干。俊叔就安排她看场,主要防止小孩子闹得欢,乱引火。其他村就有小孩子玩火烧了半垛小麦的灾祸。二奶奶追不上活窜乱蹦的小孩子,就给我们讲故事。虽然二奶奶讲的大都是老掉牙的故事,但也吸引得我们老老实实地坐在那儿听半响。

  二奶奶最常讲的是关于麦穗头的故事。

  相传,很久很久以前,人们吃不饱,就烧香拜求玉皇大帝。玉皇大帝安排管五谷的神仙把天上的麦种送给人间,人们种下神麦,麦穗头都像筷子一样长。在以后风调雨顺的年月,人们都获得了大丰收。时间长了,有的人对粮食就不太珍惜,随意浪费。一天,五谷神想到人间看一看,瞧瞧百姓的生活怎么样。于是,他就化妆成要饭的叫化子沿街乞讨。他到了一户黑漆面板红牙边的大门前,叫开了大门,求主人赏碗饭吃。这家堂屋里侍弄孩子的女主人看见神仙化妆成的叫化子衣服破烂,蓬头垢面,觉得秽气,就没有好气地说,家里没有吃的,赶快滚出去。神仙分明看见她家桌上有一摞白面饼,说“桌子上的白面饼给一张吃吧”。女主人没好气地说,那是孩子的尿布,不能吃。神仙摇了摇头,返回天宫汇报给玉皇大帝。玉皇大帝很生气,人间种神麦富裕了,却为富不仁,不仅糟践粮食,也败坏了道德。他就安排五谷神把麦穗头撸去大半,只剩下一点麦稍。听着二奶奶讲的故事,我们似懂非懂,呆呆地望着天上,傻傻地想,如果我们遇到神仙下凡多好,哪怕是他变化成最邋遢的叫化子,我们也要好好对待他......

  四、交公粮

  麦子收完,老百姓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做,就是到公社粮所交公粮。生产队时期交公粮是不用每户农民操心的,都是由生产队统一组织。一些壮劳力愿意交公量,活不急工分又高,除了需要坐窝打铺地排队消磨一点时间,其他没有多少故事。等到分田到户后就不一样了,每家每户都要自己想办法去交应纳的公粮。

  等家家户户收完麦子,选个阳光灿烂的日子进行一次彻底晾晒,如果晾晒不好,达不到收购的标准,粮所会拒收,需要拉回来重新晾晒。老百姓验证干湿度的方法,就是将小麦放进嘴里,用牙咬一下,能够有咯牙的感觉,甚至咬一下听到嘎嘣的声音,就能达到标准。麦子晒干后,大家要先单独存放起来,等村里的大喇叭通知:明天轮到我们村交公粮啦,要在几天的时间内全部交完。

  粮站一般设在乡政府驻地,一到交公粮的时间,粮站前的公路上就会挤满车辆,排成长长的队伍,有一两里地,景象十分壮观。

  那时候农民相当纯朴,争先恐后地想先交完,连交公粮的小麦也都选最好的。有极个别觉悟不高的,将一些雨淋发霉的麦子送去,被粮站工作人员拒收。这样的事传开了,这家的声誉就会受损,败坏了名声。

  检验员一般手里拿一个验级的空心铁锥,往装满麦子的麻袋里一插,从另一头就会流出很多的麦子,然后倒进一个验证干湿仪器。小麦达到收购标准,皆大欢喜,如果发出滴的声响,就是小麦的干度不够,就很悲惨,需要拉回家里重新晾晒。白白拉着这么重的粮食跑十几里不说,还要遭受左邻右舍笑话。还有时候也会因为杂质多了,被检验员去掉很多杂质。如果遇到熟悉的检验员是很幸运的事,熟人验级时往往只需要从口袋抓几个麦粒放嘴里嚼一下就能开出合格的条子,在级别上还能给一个好的等级。在当时,粮站的检验员可以说是最吃香的职业,在粮站上班的人都会成为全村巴结的对象。

  联产承包单干之后,堂哥与我们几家近支组成了互助组,分得了一辆马车和一匹骡子。交公粮时,我们几家用堂哥的马车拉着,不用像没有牲口的户家,要用人力地排车拉着走十几里路,还要到粮所再一袋袋扛到堆起的粮垛上。有一年我还在上高中,交公粮的时候赶上星期天,父亲让我去帮忙交公粮。那个年代庄稼产量不高,大约亩产五六百斤,公粮去一小半,一亩地二百多斤。一家种个七八亩地,要交两千斤公粮。交公粮的小麦用化肥袋子装着,一袋约装一百斤,我扛着走在用木板铺成的坡道上,双腿发颤。后来到部队滚爬摸打了几年,复员回来,我再帮家里去交公粮的时候,两手一伸就可以提起一袋小麦。虽然父亲总想抢着从车上抱下来放在我肩上,但我已经不需要父亲帮忙了。现在想起来这些细节,不禁双眼濛濛,父爱无言,其关怀总在细微的举动中流露开来。

  2005年,党和国家全面取消农业税,交公粮成为的一个时代的缩影,印在的中国农业发展历程的影像里,也成为了一代人永远的记忆。在我家,九十年代中期,随着父母年事已高,我们姊妹也工作略有小成,除了留有一分菜地,父母已不再种责任田,交公粮早就成为久远的记忆。

  往事悠悠,离开农村生产三十年,过麦的情景仍历历在目。“麦收最怕端午雨”。今年端午节下大雨,我打电话给老家儿时的玩伴,玩伴说麦子早就收完了。现在全部是联合收割机,农村过麦也就两三天的事。

  随着国家的昌盛和社会的发展,“芒种前后麦上场,男女老少昼夜忙”、“三麦不如一秋长,三秋不如一麦忙”,这些生动形象的谚语和场景也渐渐不为人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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