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怏怏,只得叹息离开。
七月初,农历已度黄梅雨季的末端,至禾城参加党校面试,出了火车站故意绕着城东路走,却不想,又不知觉地走到了春波坊中,人抬头,眼前又是那家“春波坊旅馆”的招牌,进门一问,老板娘笑了笑,磕着瓜子,说:“今天房间空闲,二楼三楼都有,你打算哪间?”
择了三楼临窗的小屋,推开窗,就是往来繁华的坊街,南北贯通,一眼望去,尽是一派旧日风景,人心思春,自语道:“既然出门来了,古代文人岂非都得去红楼里,一夜风流?作为当代风流小浪子,我又怎么能居于人后?”
风流小浪子,这是近年来为自己封的放荡名号,若是不做些风流的事儿,真是对不起这满心的闷骚,且所谓人不风流枉少年,花开堪折直须折,正青春年纪,若是不放荡些,处处被些凡尘规矩给束缚,实在是有违我做人之道。
但是,哥们,你是书生,你是好学生,你是有为青年,怎么能有这等下九流的想法呢?道德素质在哪里?健康安全在哪里?你所读的四书五经又是在哪里?坚决不能做这等伤风败俗的事儿啊!
心中正如此纠结,却不料隔壁门内传来一年轻男女的笑语声:
“妹子哪里的人,怎么出门做这行当?”
“出门都是朋友,何必问是哪家人?既然你找到了咱,那今晚服务铁定是叫你满意的,你想怎么个玩法,都尽兴了才好。”
“妹子豪气啊,哥们我跑了那么多城市,还是头一次遇见!”
“嗨,你们出门在外打工的,咱们也多少了解些,大家一回生,二回熟,若是无缘再见,那也没事儿,往后多给咱介绍些客人就千恩万谢了,到底是一夜恩情嘛。”
——
到底是小旅馆,墙壁完全就是门板所隔成的,隔音效果奇差。
当年在京城里的那一幕再度重演,我独自盘膝坐在旅馆的铺子上,膝盖上摊着本圣贤书籍,隔壁传来靡靡之音,一声粗、一声细的喘息,如千万小蛇般,疯了的往我耳朵里钻。
呻吟声正密密麻麻,身上床板似乎都给抖动了,眼前里闪动的不再是和谐文明的伟大字眼,一幕幕虚幻的活春宫图,纷乱跳动,占据了人心。
我出门时,天已昏沉,偶尔的几家洗头店已明起幽默默的小红灯,隔着窗帘,也能见到其中坐在沙发上翘腿待客的飘飘长发。
有几家的妹子正聚集在店门口,凑着聊天吃饭,我经过时,两三双眼睛在我身上瞟了瞟,我最不喜欢这样的事了,哪里像当年住在京城时,往往路过酒吧一条街附近,我往往最先看见的不是闪烁的霓虹灯灯火,远远地,我就看见了那一双伫立在街头的勾魂的眼睛,或许是小我两三岁的嫩妹子,或许是长我二三十岁的大姐大,具是精心装扮,含情脉脉。当我的身影出现,她们就凝望着我,当我经过她们的身旁,那种惊心的诱惑,总让我怀疑是她们练了九九八十一天的狐媚神功,离开时,我是一回头,再回头,凝望不休。
而今,到底是地方小城,从洗头妹的水准就直接可以看出几分,这档次,实在是不只一百两百的问题。
正伤心绝望,忽而想到种种神器,拿出手机,打开我的蓝色,按图索骥一键求,果然,眼前繁花盛开、一时灿烂如三春,满满的一屏幕,都是可怜的人儿在等待。
漫步在春波坊渐渐灯红酒绿的小路上,风微微暖着,笑声一阵一阵轻荡,像是老上海滩时那等长旗袍的女子,手指夹着烟,倚驻在门口,时而漠漠地喷吐出一团云雾,时而掩嘴笑起,那种笑声,让我有种恍如梦幻的错觉。
我总疑心人生是梦,虽说我口口声声坚称一辈子为了马克思主义而奋斗,但,我总忍不住偷偷告诉自己,其实嘛,人生短暂,青春刹那,此时不珍惜,更待何时去珍惜?享乐,一定得趁着年轻,要风流,更得趁着年轻,千千万万莫辜负,青春少年美红颜。
在手机里和就在附近的两个人胡乱说着,心却不在焉,总不住地抬头,不住地回头,总想着,能不能就在我抬头或回眸的刹那,遇见那一个让我心动的姑娘。当然,我百无禁忌,既然是江湖子弟,何必在意这些,若是逢着哪家初初长成的少年郎,孤零零的身影,伫立在红尘茫茫,就在街头,我也不介意,前去勾搭一二。
纷乱红尘,谁又说得清是对,谁又说得清是错呢?
夜渐深了,人渐散了,繁华消泯,带些萧瑟。
买了壶酒,坐下来,在大新路的小饭馆,软件忽而跳出,有人新关注了我,我点击一看,倒吸一口凉气,这么,这么,也太吓唬人了,软件显示,这新关注我的人,就在我附近数十米处,难不成,我是被人盯上了?
天哪,我可没有得罪哪家权贵,也没有辜负谁家黄花深闺,可真别把火烧到我身上。
软件跳出,他发来几个笑脸,问我:“你在哪儿?”
我回答:“就在你身旁,你转过身,指不定就能撞到我鼻子。”
他逗趣我:“你真会说笑,怎么,打算见见?”
见就见,谁怕谁,更何况本就是漂泊在世、寻欢作乐的人,当然得趁着好时光,好好痛快一场。
呷一口酒,就如我轻柔绵长的性情,缓缓地,酒入肚肠,化作兴致一笑。
暖暖的,带着些温柔的舒意,诚如昔年和故人在诸暨小城的岁月,寒雨大降温后,浑身湿漉漉地发抖,深更半夜,凑着两人身上所有的钱,勉强买了一壶酒和一碗水饺,坐在小面馆里,我一口,他一口,默默笑着饮着,他一个水饺,我一个水饺,忽而憨憨笑起来。
酒入咽喉,化作绵绵温柔。
回过头,就是大新路上摇曳的灯火,那家水果摊头的老板,也不知道是不是瞌睡去了,鬼影都没一个,若是鬼影都没有一个,我指不定要去打劫几斤水果,拿来孝敬今晚的来客。
我手机里写下:“我在春波坊和大新路交叉路口等你,这儿有个水果摊头。”
转身继续喝我的小酒,老板见状,笑着过来,朝我热情地招呼:“哥们,看你一个人喝酒多没劲儿,要不要给你找个妹子陪着聊聊天?”
我温柔一笑,挥手道:“迟了,老板,这还真对不住,今晚有哥们陪了。”
老板脸色讪讪,尴尬地朝我频频点头:“好,那好,你继续。”
放下酒杯,结了账,转过身去,就看见一个身影站在饭馆门口,与其说那是站着,不如说,那就是在风里飘着,借着摇曳的灯火,渐渐萧劲的夜色,他身影略带摇晃,可能是我错觉了,连他脸色都看不清楚,只是戴着副小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水果摊头的十字路口看。
眼见他小心翼翼地走到了那路口,朝着春波坊两边张望,孤零零的身影,被风吹着摇晃的鸟巢头发,那种在夜色里才独有的、躲藏在城市边缘的脸庞,我一笑,知是他。
摇了摇头,醒了醒醉意,转身绕到那座石桥底,打黑黝黝的桥洞下穿过,到了春波坊那一头,就在那儿慢悠悠地朝着他的所在走去,仿佛,他就是在等我,我就是忽然不经意地,就出现在他的世界里,在彼此人生的这一刻,如此有缘地忽而相遇。
他还是那么傻傻得朝着春波坊的火车站方向,看着,我站在他身旁,等了会儿,他也发觉,我又绕到他的身前,他却忽而低头去按手机,发来一条消息,“你在哪儿啊,我已经到了,难道信号不好,你又收不到了吗?”
我咳嗽了几声,他这才猛然惊醒,抬起头,一时看着我,有些不知所措。
我笑了笑,主动打招呼:“走,旅馆在那。”
走下石桥时,他就那么默默走着,也不说话,也不看我,就好像他仍是一个人,不知道身旁站了个鬼魂。
我拍他肩膀,笑道:“哥们,家就在这附近?这到底是高科技时代啊,手机一按,立马就有艳遇了。”
“你很喜欢吗?还是经常这样?”
我笑笑,抬望已然是空荡荡的春波坊路,唯剩风里摇曳的灯火,那几家洗头妹正温柔的屋子。
左拐右绕,他竟也不怕,我说:“这旅馆啊,啥都好,就是这绕来绕去的不好,万一找到警察局去了怎么办?”
他这人似乎不懂得怎么去说笑,讷讷的,只说是:“确实,要是不多走几次,估计是找不到路的。”
三楼,五号屋子,四分屋。
经过五号屋子的三分屋时,我仔细凝神听了听,隔壁的风流似乎已经停歇,只有热烈的喝彩声、似乎在播放着踢足球的事儿,估计那年轻人也累了吧,再怎么年轻气盛,也到底有精疲力尽的时候,正舒舒服服地躺着吧。
当我自己也舒舒服服地躺下时,我关了屋里的灯,笑道:“黑灯瞎火的好办事。”
他没什么反应,嘴里还在闲扯着些什么,直到我的手臂瘫痪在他的脖子里,他才有些触电似地怔了怔,转过身,我说:“把眼镜摘了吧,待会儿方便。”
人世的故事,似乎总没什么新意,走来走去,看来看去,总是那么回事,若定要说有差别,可能是对那个拥抱在怀里的身体,那等温暖,更加地神魂颠倒吧,好像是当年,好像是第一次那个晚上,好像是假的,是分别前夜,是骗人的,那一次忽悠的,又好像,是人在死前,所极为幸运地,不是冷冰冰地一个人走完这个荒凉而冷落的世界。
他没有翻身,我也没有翻身,虽说是凡事看了透透的,可总有些事,是应该会压得人,这辈子都翻不了身的吧?
屋黑黑的,拉了窗帘,我凑在他耳边说:“隔壁有人,之前他们有多风流,你可能都不知道。”
他吓了一跳:“不会吧!那怎么办,好像是做贼似的,我都不敢说话了。”
我咯咯发笑,“你若是不过来,我估计得去隔壁敲门了,指不定那大姐大还在呢。”
“你男女通吃,那可真是好啊!”
脸上拉开了一张帘幕,是笑意,在黑暗底处,更显深沉莫测。
其余的事,早在翻云覆雨里说尽了,就好像我曾对故人大笑,说:“所有的一切,都在过去的时间里,对你说尽了,以后死了还是活着,都不必告诉我,就这样吧。”
身体上的物欲,在最初的无知幼稚之后,还剩下些什么呢?
他不停地喘息着,又爬到我胸膛上,柔软的舌尖在徘徊着,在犹豫着,又在痛苦而激情地挣扎着,却流落下的湿黏黏的柔情,让人的骨子里都升起了活着的欲望。
好像是一团火,在说,你还活着哩,你还活着哩。
抚摸着他毛茸茸的头,柔软的头发,头发很茂盛,像是丛林,医书说,发是血之精,一个的毛发是否光鲜茂密,就直接可以看出他的气血是否旺盛有力,更间接可以得出他的肾脏是否年轻而充满活力。
我喜欢把手掌都埋进他的头发深处,尤其是当他热烈不止时。
在这时,我才勉强年轻些,那些被岁月抽干的鲜血,再度疯狂地涌入我的肌肤,回到我的血脉深处,让我隐约记起些当年的故事,在石凳上,伴着谁,那么倚靠着,眼望着山脚下、茫茫的红尘小城,仿佛一切都是梦幻。
只有在这时,在深更半夜,我躲藏在黑暗的角落,露出狰狞的面目,在缠绵悱恻中,在呻吟声里,在闭着眼睛无数地享受时,又突然嘴角咧开一道笑,冷冷的,冰寒若剑,原来,这世间的一切都不过是如此,只是人自己痴迷罢了。
真是可怜的世人。
拥抱着他在怀里,电视机里播放着英雄们保家卫国的故事,有一搭、没一搭断断续续地播放着,人世的戏看多了,再怎么样,也觉得没味道。
我点起了烟,丝丝缕缕的烟气,在飘荡,黑暗里,眼神中,有些迷离的光芒。
他问我:“你是在做什么工作的?”
我想了想,回答他,就那么简简短短的两个字:“演戏。”
“啊?”他面露惊讶。
一个苦笑,回答他:“你说整天坐在戏班子里,再怎么不入道,也多少会唱几句戏词了吧。”
“哦,”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说了句“和你说话可真累,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又笑,低头去亲吻他的脸颊,他爬起来,顺着我的肚子,又去尽兴着。
忽而在上,忽而在下,浮浮沉沉,云雨纷纷,真是爽尽平生。
怪不得古往今来多少才子,都愿意沉迷在红楼中,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听了雨,抱了美人,还得依偎着卿卿,与伊深怜低语,哪怕是千山万水,千里万里,还想着,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古人算老几,又何必嚣张,今人未必不如古人,他们有的,我们又怎会甘拜下风?
我手臂在他肩膀上抚摸,眼里是他幽幽的痴迷,自笑道:“平生都是一梦,醒来谁当是真?”
他抬头,说:“难道这一切都是假的吗?”
我回答:“谁说是呢,何必当真,又何必当假,将来某年某月若回忆过来,就在眼前,这一辈子飘飘渺渺,有个人能在心里记得,已是大幸。”
“你真是个奇怪的人,和我以前同桌一样。”
“你难道没有听说过吗,明天的太阳依旧会升起,你醒来,会以为这一切都好像是做了一个梦,没有人会对一个梦眷恋不舍的。”
是的,没有人会对一个梦眷恋不舍的,哪怕是生,是死,谁在意呢?
若是有缘的,成了灰,成了白骨,来世也当在风尘里相遇吧,何必在意什么呢。
我一个忍不住,身子又使劲,眼前飞来无数的线索,飘摇在宇宙深处的秘密,都是线条所勾勒的秘密,缘来了,我们聚了,线在纠缠了,缘去了,人散了,线条就交错了,前方是无极世界,也许此生此世都不会再遇见。
我告诉他:“过了今晚,你我海角天涯,也许此生永不再相见,这是很正常的事。”
他沉默不语,我也懒得去猜测他的心思,拿来纸巾给他,屋子里漂浮起鱼腥味。
老屋子可能还在,但人都不在了,也回不去了,旧年的往事,都散了。
哥曾指点了我几句:“你看这世间哪里有差别呢?你以为男人就是男人,女人就是女人,他们是不同的,那真是大错特错。”
我似懂非懂,哥走了,我往江湖里混了几年,终于用实践证明了他的理论,原来,这一切,都不过如此。
当谁在身上拼命地扭曲着腰身,谁在身下迷离地呻吟,又是谁被他的容颜所诱惑,沉迷了一春又一春,可,到底是会醒来的,是会懂的,像喷薄而出的雨露,之后就是缓缓地虚弱,逐渐云开雾散,见一派朗朗青天。
春波坊,又陷入沉沉的黑夜,两个人,熄了灯火,偎着,睡着。
我左右做了些梦,都是些高中状元、升官发财的美事,笑兹兹的,半梦半醒里,身旁有个不安分的灵魂,在我那儿摸爬滚打,细细的,细细的,像是蚂蚁爬过了身体,从我的脖子里,到我的腰身底,还带着默默的讷讷的眼神。
醒来时,天又渐渐明了,我知道,我得去殿试。
他看着我,木然的脸庞,像是在,又像是不在,真真假假,我搂了搂,笑说:“又是一夜风流,果然不负平生!推开窗,也不知道有没有卖杏花的姑娘,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你真是太文艺了,我都听不懂你讲些什么。”
我深深大笑,却微微无声。
出门时,行人又渐多,回望春波坊旅馆那扇紧闭的朱漆小窗,暗想,是不是又有哪家的金莲妹妹,正和那英俊的西门哥哥,正双宿双飞,说不尽的温柔甜蜜。
我指着青龙街旁的早餐店,说:“这家的烧麦做的还不错,你要不要留下来吃早饭?”
他摇了摇头,回答:“我还得回去,一夜不回,我爸妈估计得灭了我。”
转身离去,我则叫了笼烧麦,搭配着一碗白粥,安稳稳地坐下,喝一口粥,笑了笑,自言自语:“又是一场从此人各江湖、不复相见的好戏。”
正在裹烧麦的老板娘,似乎听到了什么,转身笑问:“小伙子,你那朋友去哪里吃早饭了?怎么没有在这里吃早饭?”
我一惊,笑呵呵道:“他啊,特别喜欢吃馒头,所以去吃旁边的北方馒头了。”
“哦,怪不得呢,否则我想,他怎么不跟你一起坐下来吃。
江湖路上,来来去去,难道要两个人吗。
我大口得吃着烧麦,这家店的烧麦水平固然是好,可到底是美中不足,还欠缺些,这数十年江湖路上,吃到过最得意的烧麦,莫过于盐官古城里,那一条陈年老街上,某家破店里,土灶中,氤氲的清雾里、笼笼香浓——
尾记:曾答应蒋某人写一篇文章,当留存春波坊里的梦幻事,听雨后,在竹席上躺了躺,起来时春已残尽,雨亦伶仃,留得满耳蝉唱声,遂提笔,隐去了某些原委,信意挥洒,一通胡扯,写下了这篇蒙蒙的小梦话,也当是对得起当夜之言。
2014-07-04黄昏雨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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