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升茅店月,人迹板桥霜
槲叶落山路,枳花明驿墙
因思杜陵梦,凫雁满回塘”
读完这首诗时,秋光渐残,寒凉聚集,我坐在窗内,一时望见晴空闲闲。
往后十多年,我在人世里走,夜宿了许多的城市,路过了许多的村舍,这一首诗总是算最得我心意的,以至于在旅馆的墙壁上,我都百无聊赖地题上几句,打发着寂寂岁月。
殊不知,这寂寂的岁月反倒是最好的,尤其是少年时读书的光景,一个人,握着本薄薄的《小学生必备古诗词》,坐在窗里,从那一首“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一直读到最终的“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那时的记忆恐怕是此生最不容易忘的,全篇百多首诗词小曲,至今还能不经意地流落在嘴角。而那时的心意,又该是最纯真的,不为亲戚长辈的奖励,不为赚钱获誉的功利,只是纯粹没什么事做,就抱着书,似是而非地读读背背,这一晃,竟已是成了梦中旧事。
此后在人世,不是为了考试而味同嚼蜡地背诵着文章诗歌,就是为了博得称誉或才名而刻意背诵,也往往是因为心气郁结、性情闷闷,找古人的文章典籍来消磨愁苦,都太累人。
我是在经过那一家野地里的小面馆时,忽而又想起了旧年读书背诗的日子。
面馆的老板正骑着辆破旧的自行车,打面馆里出来往钱塘去,额头上、眉发间都铺着白白的粉,想来是跟面粉打了一个上午的交道。
他见了我,还是那种油腻腻的笑,咧了咧嘴,我喊他:“茅根,老板娘呢?”
“老板娘?早死了,骨头都烂光了。”他笑着回头来答话,人却远远去了。
经过那家路旁的老面馆,坍圮的一角,腐朽的木头梁柱,我眼前忽而就跳出了十多年前,在这儿求学时,日日中午排队买面条吃的热闹。
记得当时嫌弃学校的饭菜价格要三元一顿,烧煮又实在难吃,盛放在喂猪似的大铁桶里,不爱拘束的一些学生,纷纷拒绝了食堂吃饭,跑到了这家面馆,一碗肉丝咸菜面,二元五角,加个荷包蛋总计三元,若再加火腿肠则要三元五角,或许也是爱凑热闹,一时间这家野地里的小面馆,学生蜂拥,几张小桌子都被挤成了占山为王。
每当午间下课铃声响起,众人眼望窗外,对着这些拖课的老师腹诽不已,一旦宣布下课,则坐在后排的我们,最先冲出教室,在楼梯上撒腿飞奔,都想去抢占队伍,更有甚者在楼梯上直接是三级楼梯一步跨,整个人就好像是跳下去的,尤其是在转弯口,险象环生,曾记得有个哥们一个猛冲,脸撞到了墙壁上,坍塌了鼻子,奔流了洪水。
在面馆里排队,眼看着快轮到自己,再回头看看身后长蛇似的队伍,那种激动可想而知。茅根厨艺确实好,油锅里丢入咸菜肉丝时,总能够听到“哧嚓”的火爆声,而后在狭隘而黑幽幽的厨房间里,腾腾地升起火焰,直似乎要把茅根的光脑袋给吞噬了,火焰忽窜起忽沉浸,也映的我们的脸色忽明忽暗,眼神里倒映出清澈的光明与黑暗的景象!
有好事的哥们爱跟茅根他妻子开玩笑,叫道:“茅根啊,你娘子的奶子又大了嘛,是不是昨晚被你捏的?”
随即身旁就有一群人哄笑。
茅根他妻子也不恼火,边收拾桌子,边指着那几个哥们叫:“你们几个小鬼,年纪才十五六岁,毛都没长齐,就学会了搞这些,班级里女同学多吧,早点找一个回家结婚得了,还读个鬼的书!”
那哥们随即就会伶俐地接话:“她们的哪里有你的大啊!”
说时,还不住地伸手去指点老板娘的胸脯,果然是一颤一颤的,巍巍大气。
众人见状,又是一阵大笑。
或许是造化弄人,在我们离开学校那一年,我听说他妻子得了乳腺癌。
有个哥们爱使诈,某回叫了碗猪肝面,面条才吃了几口,就捧着肚子大叫起来:“茅根!你烧的面条有毒,我肚子痛死了,赶快赔钱!”
茅根的妻子闻言,手里的碗筷猛地往桌上一摆,蹦过去随脚踢飞了一张凳子,破口大喊:“呦,你还真看得起咱们小店,你以为我们是卖神仙药啊,就算吃了神仙药也没这么快就发作!你要是真的吃了这碗面死了,棺材我去给你买,不用一分钱直接送到你们家里去!”
那哥们被她气势一时压倒,竟怔怔地看了几眼,撒腿儿往学校跑了。
时间过去多年,偶尔还能隔几年去吃他一碗面,但已是物是人非,当初热闹的同学少年,成家的成家,立业的立业,就剩了我这个不成器的无赖,独自面对着广袤的农野,吃着一碗面,静静的,听着秋风又在窗外萧瑟,芦苇又白了头。
我因身体不适,冥思着些生死间的事,想着若猝死在屋里,遗言该写些什么。
前几日,听说前村某新造的楼宇里,住了个外来的年轻人,因迟迟数日没去上班,电话也没人接听,他老乡前来探望时,房东打开房门,顿时恶臭扑袭,那床上躺的已然不是个活生生的人了,而是一堆爬着蛆虫的腐烂尸身,黑黝黝的面颊,也不知道死了多久。
我顿生感慨,客死他乡,自古常见,可到底真等发生时,那也实在是有些哀叹,也不知道在他突然亡死的那个深更半夜,他有没有知觉呢?还是极幸运的,睡着睡着,就去了,不带有一丝一毫的遗憾或痛楚,否则挣扎了几分钟,面容扭曲,这才猝死,实在是太过残忍,他有喊一声谁的名字吗?在他的心里,可有在最后的分分秒秒念起了谁?
也不知道,我忽然死时,又会不会记得世间的人。
诚如我这等无所谓的人,也许闭上了眼睛,一切空空,就是最好的选择吧。
又是霜雪清晨,鸡鸣冷冷,残月在茅檐外,混着凄清的世相回去。枯瘦的人,浪迹了天涯,这一路,又该是何去何从,又该说有什么可勉强栖息安卧的呢?
怪不得曹孟德要兴起那般的诗句:“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谁也不会知道,这路上等待的会是什么,是孤独凄凉的风景,是拦路谋杀的小鬼,山一程,水一程,谁能知道白骨是埋在哪座山脚下呢?亦或是葬送在了哪头猛兽的肚腹,也算是断尽了阳世的缘分。
人这一路,又有什么不同。
我也走累了,不愿意多说什么,不愿意多牵连什么,只是时常还会停下来,回头看看,回头去看看,哪儿是我的来路,我又该是去往哪儿,芳草萋萋,苍穹渺渺,竟找不到我所能栖息的一档树枝。
歇了歇,终究还得行路,行在山路上,秋浓后的山景尤其宁静动人,阳光迷迷蒙蒙,我也会兴起旧年和恋人相依相偎的念想,那时一路欢歌,青春无邪,可到底得分离的,我还得继续行路,该留的留不了,不想要的必须要,真是无奈的些些了。
“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常恐秋节至,焜黄华叶衰;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
回不去了,过去的日子是回不去了,且珍重眼前吧,但愿少些被迫的烦累,多些安宁静稳的时刻,守得心中的一份情,度得人世的一段劫。
本是空梦,何必执着,放不开,注定一世难消解。
归去也,求归去也,求归去也——
2014-0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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