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院的院墙残缺不全,残存处不足一人高,院子空地被邻居开垦成菜园。老屋外墙抹的石灰皮多处脱落,露出土坯垒成的底子。唯有那棵老槐树依旧傲然倔立,枝头隐隐抽出嫩嫩的细芽。
这是养育了我们姊妹六个的老院,承载了我童年所有的记忆。
老屋盖于一九六四年,那年我虚岁四岁。六十年代初,华北平原涝灾繁发。在我三岁那年,汶泗平原连续下了几场暴雨,积水有半米多深。村里那些年代久远的土坯房,经不住狂风暴雨的摧残,很多坍塌倒地了。这包括我家那黄泥起底的老祖屋。
祖屋坍塌之后,全家人只好找房栖居。直到第二年春天农闲季节,父亲才找人帮忙建起了三间新房,也就是现在的老屋。那时候没有现代化的机械和齐全的建材,全凭体力和精力。农村谚语:“与人结梁(子),劝人建房”。农村还流传着“四大累”:脱坯、挑墙,打磕篓扬场。垒一出院子,要经受前三样苦累折磨。盖一口屋,相当于扒一层皮。母亲每说起建老院的经历,都叹一口气,“这一口屋耗费了你父亲多大的精力!”
那年秋天未过,父亲和母亲就在南园脱坯,陆陆续续脱了一个多月。第二年春天刚解冻,父亲开始就拾掇。为了防止再次洪水浸泡,新屋用砖头砌了五行碱脚。这些砖头是父亲用了一冬天,从别处千方百计收集来的。碱脚砌好后,把干透的土坯垒在上面,成圈墙。留好窗口和门框,一直垒到屋顶。新房用了祖屋现成的屋椽和门窗。屋顶铺一层用细麻绳串起来的秫秸,再铺上一层掺上麦秸和成的黄泥,上方笘半截?,再瓦上半截青泥瓦。屋墙用黄泥抹平,等七八成干的时候,用熟石灰掺上毛稔,抹出一层墙皮,可以防雨水,也美观。这在当时算是比较好的房子了。
新屋盖起来后,就着东西邻居垒好的现成院墙,父亲只在院子的最南面筑一道东西方向的泥巴墙,然后在院子东南角大门的位置,装上两个旧门板,一出院落就成了。院子很大,长二十米,宽有十三四米,显得有些空旷。真正居家过日子,附属的物件还有很多,父亲需要一样一样地置办。
父亲在西南角垒了个厕所,并沿着厕所垒了一个猪圈。猪圈东西宽有四五米,南北长八九米,大致占了院子的五分之一。这三十四平方的猪圈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成了我们家“财政创收”的主要来源地。
农家养猪,一个作用是养猪卖钱,另一个作用是积肥。四五十年前,我国的工业生产还处在初级阶段,化肥比较稀缺,农家肥是农村种地的主要肥料。父亲在猪圈的中间,挖一个约四五平方的土坑。家里的?木灰和猪吃剩的泔水及它的粪尿都归集到土坑里,边积攒沤制边加入新土。大猪小猪来回扑腾上一夏天,到了秋季,满坑里粪土成了上好的农家肥。父亲把这些粪肥翻到猪圈外面凉干,再用独轮车运到大田地里,撒开了,等于给秋收后种麦子施了上好的底肥。集体生产的时候,粪肥都交给生产队,能抵相当数量的工分,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以后,家家有了责任田,这上好的肥料都施撒到自己田地里。
农民家庭养猪一般有两种。一种是母猪,用来下崽卖“猪苗”(相当于树苗,就是卖给他人用来养大卖钱);一种是肥猪,养大了杀猪吃肉或卖钱。所谓肥猪,就是在猪崽满月后,找劁骟客对其阉割。阉割后的猪性情温驯,一天天只知道吃和睡,别无他念。这样的猪容易长膘,肉质鲜嫩,经济性大。吃完就睡的猪是好猪,长膘快。因此,酒糟就是上好的猪食料,酒糟含酒精,猪吃了嗜睡。街上一户人家有一个亲戚在县酒厂当领导,他经常从城里拉酒糟喂猪,他家的猪长的快,长的肥。俗话说“酒是粮食精”,如果赶到现在,经过营销高手包装,“吃酒糟长大的猪”将会是“绿色猪”、“有机猪”、“贵族猪”,价格会翻上几倍甚至十几倍!
那时候,粮食紧俏,我家喂猪是用晒干打碎的地瓜秧面。母亲总是把晒干打碎的地瓜秧子面倒进大瓷盆里,然后用烧开的刷锅水烫熟,再掺些地瓜、胡萝卜之类的。等凉得差不多了,母亲就把猪食分开放几个槽里。母猪下崽的时候,母亲就给它改善一下伙食,掺上一点玉米渣。育仔的母猪吃“小灶”要专用一个槽。为防止其他“嘴馋”的肥猪挣食,母亲总让我找个棍子来“维持”秩序。百十斤重的肥猪蛮劲大,我往往阻止不住它们的凶样。母亲就几步赶过来,夺过棍子照领头的肥猪猛砸,嘴里恨恨地骂着:“叫你馋!叫你馋”。挨砸的肥猪“吱吱”的叫着往后退,其他的肥猪侍空又钻了过来。一般情况下,母猪的“月子餐”总会被它猪抢去一半。这令我对猪的吃相记忆深刻,以至于后来看《西游记》,猪八戒的形象总脱不掉贪婪、自私、嘴馋的模样。
从我记事到参军离开家,母亲每年都养几头一二百斤重的大肥猪。母亲说,我家的猪圈只发白猪,不发黑猪,养黑猪不长膘。那个时候,食品收购站收肥猪的标准是不能低于120斤,有一年,母亲喂了一头黑猪,到年底其他肥猪都能达标出栏了,这头黑猪还不够秤。“赔钱的家伙!杀了过年吧。”父亲说。
那年春节,我印象比较深刻,我们不仅吃了好几次肥肉,而且杀猪的大爷,还给我吹了一个大大的猪尿泡。系上一根长长的细绳,我玩了好长时间。
我小时候,家里也喂母猪。每到母猪快要生产的时候,父母就特别上心。如果赶到夜里,父亲成夜的不敢睡觉,侍候着为猪接生。父亲说,挣牲畜生仔的钱是“血财”,要十分小心才行。挣钱赔钱都是瞬间的事,弄不好一窝猪活不下来,那就赔大了。
小猪崽生下来,母亲就特别精心地侍弄大猪小崽,如果没有着急的买家,一直把它们喂到二三十斤。当小猪崽要出售时,我母亲还恋恋不舍。母亲说,这肥嘟嘟的小家伙,养出感情来了,一下都卖了,心里好几天都空落落的。
然而一窝一窝的小猪崽卖出去,交上了我姊妹几个的学费钱,还能补贴一些其他用项。
在猪圈的北部两米多处,有一棵家槐树(国槐),约有小孩子一抱粗,是祖父年青时行经山西,有感于先人迁徙离别于洪洞县大槐树下,归来后植下的。那时枝叶葱郁宛如壮年。春夏之际,摘下一把嫩嫩的槐叶,用热水氽一下,然后和豆扁一块放进开水锅里煮,熟透之后,再将和好的玉米糊边搅拌边缓缓倒入锅内,烧开,用小火短时熬制后,加少许盐。一锅槐叶咸糊涂就熬成了。喝上一碗,味道鲜美,回味无穷。母亲说,槐叶不仅味口好,还清肝泻火、凉血解毒,经常食用对身体有益。但母亲还说,槐叶也不能过多食用,特别是营养不良的情况下。三年困难时期,食物匮乏,一些人食用过量槐树叶,造成浑身浮肿虚脱,甚至有些人失去了生命。这是教训。
在老槐树下,有一盘石磨。石磨是老物件。在我刚记事的时候,二姐和哥哥放学后都要帮母亲推会磨再去写作业。如果父亲和大姐挣工分收工早,也会帮助母亲推磨。有人帮忙推磨的时候,母亲就会把需要磨面的粮食端出来,倒在磨砧上面。帮忙的人在一头用木杠推着磨砧转动,母亲就一手推着木杠另一头,一手往磨眼里填粮食。粮食通过磨眼进入到磨砧中间,经过磨砧挤压,顺着砧槽落在磨盘上。这时候,粮食只是挤碎了,面粉出的很少,需要把流到磨盘上的粮食糁子重复再磨几遍,面粉就多出来了。筛面时,母亲都是在石磨旁放上一个浆缸盆,把擀面杖横在盆的中间,正好悬起来,然后把面箩放在擀面杖上来回拉动筛面。筛面时要特别注意树冠上的小鸟,往往有怜不清的小鸟,冷不丁地排下粪来。
石磨东边垒着一个鸡窝。鸡窝正好支在堂屋西间窗台下。离屋近,可以防犯夜间的“偷鸡客”。漆黑的夜里,黄鼠狼、夜狸子神出鬼没,常常会悄无声息地进入院里。然后会扒拉开封好的鸡窝门。这时候,窝里的鸡也会感应到恐惧,“咯嗒、咯嗒”乱窜。屋里睡觉的人必须警觉,然后迅速起床,操起门后的木棍去驱赶。行动慢了,就会被这些偷客得逞。我二大娘家的鸡就被祸害过。有一年冬天,可能夜里太冷,我二大娘懒床,听到动静不愿意起来瞧瞧。第二天早上发现鸡窝的母鸡被黄鼠狼全咬死了,还少了一只。我大娘连哭带骂了一个上午,直到噪子哑了。母亲烧了碗热汤给她送过去,劝了好长时间才得以消停。黄鼠狼子听不懂人话,我二大娘撕心裂肺的咒骂,无非是抒发自己的懊悔和纾解生活的困顿而已,若说社会意义,也不过是给紧巴巴过日子的人们一个警醒:生活不易,不要贪图一时安逸,而给自己带来无法承受的损失。
那个时候,一窝鸡对一个农村家庭的意义是现在的人无法体会的。
计划经济年代,货币流通没这么发达,在农村鸡蛋就是“硬通货”,相当于“民间货币”。一般家里不养十几只母鸡,也得养五六只。常常是炒菜没盐没酱油了,母亲就会安排我或哥哥拿两个鸡蛋到村头供销社换点盐或酱油。小的生活用品都可以用鸡蛋直接换。喂上几只鸡,就是家里一年吃盐打醋等一应用度的“小银行”。
每次换酱油或醋的时候,我们总会把瓶子撅起来呡上一小口,然后咋巴咋巴嘴,品品滋味。供销社里的售货员是“公家人”,谁家有个供销社的亲戚,都是值得炫耀的事。我们拿鸡蛋去换东西的时候,那个胖胖的女售货员一般都把一支胳膊支在柜台上,一只手把鸡蛋放在台称上,然后拨拉一下算盘珠,懒洋洋地告诉我们,你这只能换多少东西。我们村头供销社的主任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整天喝酒喝的晕乎乎的,特别喜欢我,每次我去换东西,他都会笑眯眯地走过来给我啦上几句话,顺便塞给我一颗糖,然后说,“这小孩子长的俊俏机灵,长大准有出息!”因此,我常盼望着家里盐赶快吃光、酱油赶快吃光。……
掏鸡蛋也是我们小时候抢着干的活。
老家的鸡舍一般要垒三层。垒鸡舍时,在离地四五十公分的地方,稀稀拉拉地排上一排木棍,把鸡舍隔成了两层,木棍架起的上层是母鸡夜间宿觉的地方,下层用来收集母鸡排出的粪便。母鸡宿在木棍上,通风透气,还易清理粪便,避免瘟疫滋生。母鸡宿觉的上层再垒出一个隔层,是母鸡下蛋的地方。下蛋的那层铺上麦秸或稻草,软软的,既让母鸡下蛋时享受“软卧”待遇,又防止鸡蛋磕碰坏了。母鸡下蛋爱僻静,往往把蛋下在最里面。碰上不好拿的时候,母亲就叫我或哥哥钻进去掏出来。我和哥哥都抢着去干,因为有时候会多掏出来一个或两个,那时候,母亲就会夸奖我们一顿,高兴了还会拿出一个给我们冲碗鸡蛋水。
小小的意外收获能激发小孩无穷的动力,我和哥哥天天盼院子里的母鸡快上窝下蛋。听见母鸡咯咯地叫的时候,肯定是母鸡下蛋了。这个时候,我们就会偷偷跑到鸡窝前,往里看。大姐告诉我们,小孩子不要看母鸡下蛋,看了母鸡下蛋,长大了就会见生人红脸。见生人红脸是过于羞涩,在农村是上不得台面、没出息的代表,我们不想成为那样的人,因此,再也不敢偷偷看母鸡下蛋了。虽然不敢看母鸡下蛋,但察看是否有鸡蛋的欲望还是禁不住。有一次,放学早,家里没有人,我凑到鸡窝一看,一个白晃晃的鸡蛋躺在正中间。我拿了出来,温乎乎的,对着阳光一照,乳白半透明的样子,诱惑人心。以前听小伙伴们说鸡蛋可以生喝。生鸡蛋是什么滋味?我想尝一下。于是我找了个针锥,在鸡蛋一头戳了个窟窿,然后用嘴吸。没曾想蛋液却吸不出来。“另一头也得扎眼才行”,正不知所措的时候,母亲回来了,她看到我笨拙的样子,告诉我。我吓了一跳,脸涨得红红地辩解:“我想尝尝生鸡蛋的味道。”“尝吧”母亲说。我按照母亲教的,在鸡蛋另一头也扎一个窟窿,然后用嘴对着一头吸了一下。“哧溜”,鸡蛋就直接穿过喉咙进到了肚子里。“香不香?”母亲怜爱地问我。我摇了摇头。滑溜溜的,略带腥味,说不出来的感觉,绝没有喝鸡蛋水的享受。
老院的东边是一家人做饭休闲的地方。在正对着大门的位置,有一段用土坯垒成的迎门墙。父亲顺着迎门墙和邻居家的界墙,搭了一个小棚子,算是简易橱房。
挨着棚子,在院子偏中央处,种植着一棵臭椿树。臭椿生长快,并散发一种特殊味道,可以抵抗很多病虫害。栽在家里既可遮阳,又可以减少虫蚁滋生。我家的这棵臭椿树有一抱粗,枝叶稠密,丛丛叠叠。巨大的树冠遮住了大半个院子,象一把撑在院中的巨伞,荫蔽整个夏天。烈日下,浓密的树冠隔住了强烈的阳光,给院子留下凉爽;雨天时,稠密的树叶就象搭上了一层雨篷,抵挡住暴雨来时的凶猛;夜间,在树下休憩乘凉,也可以避免露水侵袭。
盛夏的傍晚,母亲就会把院子打扫干净,然后在椿树下铺张草席,方便一家人躺着休息。姐姐们轮着帮母亲拉风箱烧猪食,父亲则在远一点的地方支两块砖,放上水壶,添一把柴火,烧上一壶茶水,边讲些天南海北的名人轶事、边喝茶纳凉。
我八岁那年,开始独立与伙伴们结伴割?,然后送到生产队换工分。记得我一天能割二十多斤,换一个多工分,比一起割草的小伙伴多五六斤,因此往往得到大人们更多的夸奖。割?时,我们每人背一个不大的粪箕头,等到前面箕口装满,就送到生产队的牲口屋,由饲养员过称,问过家长姓名,记在帐本上。饲养员然后用铡刀把鲜草切成一小段一小段,淘洗干净喂牛和骡子。有一次,我割了三十多斤,连粪箕子后面都装满了。等背到牲口屋记完工分回到家,肩膀被压的红肿。母亲心疼地用嘴给我吹了一会,然后让我躺到凉席上睡一会,说给我煮个鸡蛋补补。我躺在凉席上看树冠上的树叶晃动,看远处渐渐开始眨眼的星星,然后眼皮抬不起来了……直到父亲喊:“秋,起来喝碗茶提提神!”我睁开眼睛,月亮已爬上树枝,哥哥姐姐都已挤上凉席,我迷糊中接过父亲凉好的茶水一饮而尽。然后开始听父亲啦一天的见闻……
站在老院里,站在老屋前,往事愰忽,如在昨日。半个世纪,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去了。
从十八岁入伍,到转业回地方并落户城里,我离开老家已近四十年。在这四十年里,我们姊妹几个相继成家,离开了老院,并在新的地方育子繁孙。父母十多年前也先后去世,老院随着物转星移失去了往日的模样。留下的,只有愈发破旧的老屋和依然茁壮的老槐树。
“吾生有涯,吾家而无涯”。伫立在老院,我竟莫名惆怅。生活在城市,衣食安康,可步履匆匆。人生总会随着生命戛然而止,留下记忆的,能有什么?而老院,似乎传承着生命,至少可追忆一代、再上一代……
回到城里,我悄悄埋藏了一个计划:找个时机,重新修葺一下老院,本着修旧如旧的原则,搬回流逝的碾盘、补栽一棵椿树,给老屋重新抹上白灰,用青砖勾勒出墙角屋檐,换换蛀蚀的屋椽和门窗 ……打造成家族的纪念馆,然后把我整理的老家纪事装订成册,放在老屋里供族人参阅。
其意已兴,其行待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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